“是谁在外面,杜老师又回来了吗?”
小小的女孩子摇一摇头:“不是杜老师,是一个没见过的人。”
第二个进入傅南寻视线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上去约摸四十岁,急匆匆地迎面而来的时候下半张脸还戴着髯口,是个唱老生的。
(髯口,戏曲中各式假须的统称)
“……苍叔?”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他。
苍叔摘下髯口摇一摇头:“没事,你去玩吧。”
小女孩答应了一声,先一步跑开了,被叫做苍叔的中年男子抬起眼帘,目光与傅南寻对上。
他上上下下地将眼前这个贸然找上来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不是……”
“傅老爷子家的那位小公子吗?”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用“公子”这个称呼了,傅南寻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点头算作是默认了。
“那你这衣服……”
他的身上还是湿的,昂贵的潮牌连帽衫和厚实的羊羔绒外套上一并沾上了污水,是方才不知道在哪个路口倒了血霉,让别人家的水管滋的,溅得满身湿漉漉的。
傅南寻有些尴尬地在自己衣服上拍了拍:“刚刚过来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
他穿得体体面面的,和拥挤陈旧的这片廉租住宅区简直格格不入。
苍叔干笑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不知道傅小公子特意造访我们这座小破院子,是为了什么事情?”
傅南寻险些忘了正事,他端正了神色,连忙说道:“我是跟着杜老师过来的。”
苍叔的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赶紧侧过身子把他让进来:“快请进快请进,刚刚一直把你堵在门口实在是失礼了。”
傅南寻进了门以后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方才苍叔用身子挡在门口并非不识礼数,而是这小破楼的内部实在是寒酸。
墙面上的白漆因为年代久了,已经掉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灰秃秃的毛坯,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颜色一点也搭不上边,明显不是同一套,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淘来的。
苍叔用滚水烫了茶壶,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一包陈茶来泡给他。
白瓷的茶杯磕掉了一块,他们连待客用的茶杯都拿不出一个完整的来。
傅南寻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客气的。”
奈何盛情难却,他从善如流地举起茶杯,面不改色地咽下一口味道有些古怪的陈年绿茶,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贸然上门造访有些唐突,实在抱歉。”他转了转杯沿,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今天突然上门造访,其实是想问一些有关杜老师的事情。”
傅南寻敏锐地留意到,每每当他提起杜子规的时候,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北方男人就会不自觉地被他牵起情绪,眼眶似乎也微微有些湿热。
他不觉好奇了起来:“他大老远跑过来是做什么的?”
“杜老师啊……”苍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杜老师是个大善人啊。”
大善人?
傅南寻眉头微微上挑了些许。
只听他接着娓娓道来:“我们这个戏班子还能在城南边苟延残喘地存活下去,一个要感谢许春秋,另一个要感谢的,就是杜子规。”
傅南寻没有打断他的话,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聚精会神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表示自己正在洗耳恭听。
“如果没有许春秋的千秋戏楼,我们现在压根就不可能有地方唱戏,也没有什么人肯去听我们咿咿呀呀地拖着嗓子拉长音。”
傅南寻无意识地点一点头,是啊,千秋戏楼的发展蒸蒸日上,圈里圈外的人谁见了不赞上一句功德无量。
这座戏楼就像做慈善一样收容着每一个找上门来的戏班子,无论规模大小,只要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个正规的班子,而非当初心怀鬼胎的聂福倩之流,便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给予他们平等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
杜子规的视线落在茶杯边缘磕掉的裂痕上。
多少戏班子因为千秋戏楼这个契机,渐渐地从走投无路的泥沼里走了出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了正轨。可是为什么这个戏班子仍旧如此艰难?
为什么城南边仍然聚集了这么多奄奄一息的戏班子?
“而如果没有杜子规……”苍叔眼眶微热,竟然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如果不是杜子规,我们根本就活不下去啊。”
傅南寻眉头一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十来许的人眼角已经开始有了若隐若现的细细纹路,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像一个艰难地拉扯着肩上沉重分量的纤夫。
“傅小公子有所不知,城南边的房租虽然便宜,可是水电照明、切末戏服,还有整个班子的日常开销,哪个不需要钱?”
“戏班子虽说不大,可是这么几号人算下来,每个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我们又还没有唱出名堂来,经济上实在是拮据……”
傅南寻反应过来了,他好像明白杜子规一个人开车到老城区来,究竟是为什么了。
他脱口而出:“你是说杜子规刚刚是给你们送钱来了?”
苍叔摇一摇头,杜子规的确在资助他们,不过方才并非为此而来。
“他每个月是直接从卡上给我们打钱的,刚才只是过来看看。”
傅南寻心头一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家,天知道杜子规用他本就算不上丰厚的收入,究竟供养了多少家像他们这样经济拮据的戏班子。
傅南寻想起他的那辆滑稽的老年代步车,突然一下子涌上一股心酸。
正想到这里,只听一阵微弱的振动声,他低头摸出手机来一看,是助理打过来的。
第五百零一章 他还住在那里
助理打电话过来了?
他不是跟着杜子规呢吗?
难道是杜子规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傅南寻面露几分着急的神色,苍叔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焦急:“不要紧,您请便吧。”
傅南寻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接着抄起手机起身回避,对着院子接了起来。
“你那边怎么样?”
电话另一边的环境非常嘈杂,信号时好时坏,助理的声音时强时弱地从听筒另一头传来:“傅老师,我一路跟着杜老师到他住的地方了。”
傅南寻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只听助理吞吞吐吐地话锋一转:“只是……”
他话只说到一半,断句断得傅南寻抓心挠肺的。
“只是什么?”
助理叹了一口气:“他好像并没有搬过家,仍然住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里。”
傅南寻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广场舞大妈用扬声器放着的土味舞曲交杂在一起,几乎要把助理的声音盖过去了。
左一句「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右一句「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傅南寻越听越觉得头大,越听越觉得一头雾水。
他不自觉地也跟着抬高了声音:“你换个地方,我听不见。”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继续嘈杂了约摸半分钟左右,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现在可以了,”傅南寻松了一口气,“刚刚你说什么?”
助理简单地将要点拣出来,重复了一遍:“杜老师现在住在一片老居民区里,这边人口密度特别大。”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这一带的房源单户面积都非常小,简直像是鸽子笼一样,就连半地下室这种没有窗户的户型都在对外出租。”
他还住在那里?
傅南寻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沉重了下来。
怪不得他总是扣扣索索的,成名了以后也就置办了两件稍稍体面些的长衫,来来回回换着穿。
怪不得他到现在都还住在鸽子笼似的老旧居民区里,二十好几的人了,无根浮萍似的飘在北京,既不着急买房也不着急买车,就开着一辆三轮的老年代步小破车走南闯北。
原来他的钱都花在了这里。
傅南寻客气地从戏班子告辞离开,思绪早就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胡同里不好打车,他只好沿着坑洼不平的路往出走。
他脑子里很乱,总是无端地回想起杜子规和自己描述起他以前的那个戏班子的情景。
他是从城南边的破陋戏班子里走出来的,他也曾经困窘过,拮据过,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落捱过数不清个藉藉无名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