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国公老奸巨猾,虽说将他收归己用,还一下子交了暗害南临王这个艰巨重要的任务给他,可他知道悯国公从未将他放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不让他知晓,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做些收集军中情报的事,对于高太后与悯国公则是一无所知,方才这个消息还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可如今,面前傲气轻物的南临世子竟对他手中这个唯一的筹码不屑一顾!
他颓然地低下头,自他作出背叛南临王的那个决定起,忐忑也好,犹豫也罢,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过……
阴冷的旧屋内空气几乎凝滞,突然,周军医又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甘,“高太后派人在南临府到处打听,想定个足以羞辱南临王府的亲事!”他几乎是吼道,接着顿了下,想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点头绪,“崔府……对了,她好像对南临府名声最臭的崔家很感兴趣,特别是崔家的四小姐,叫崔……”
崔家四小姐!?袁壑不可思议地挺直腰背,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剑收入鞘中,转而看向裴长宁。
显然,裴长宁也愣住,凛冽如冰的神情仿佛瞬间被熏暖的春风吹化一般,眼里眉间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笑意。
情急之间,周军医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似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正想着,未料裴长宁却蹲下身来,“崔琰?”他问。
“对、对、对……”周军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裴长宁淡淡地应道。
好?周军医心下正没底,这个“好”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裴长宁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脊背不禁又生出一层冷汗。
“你记住,南临王府从未发现你开的药方是假的,你今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我。”裴长宁敛了笑,冷声道。
周军医微怔之后连连磕头,已然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裴长宁起身,示意袁壑将人带走。
一阵窸窣之后,小院复归平静,裴长宁立在满是裂缝的高阶上,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他本就没打算杀那个叛徒,虽然他很想,和袁壑演这出戏,不过是为了威吓震慑,也为了多套出些话来,未料竟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昏黄的日头被托在尚未倾塌的院墙上,一道道毫不刺目的夕光照过来,为他棱角分明的脸添了几分柔色。
眼下的局面还不能打破,且先留着那叛徒的命,就让悯国公、高太后之流自认为计谋得逞了吧。
他的视线越过高墙,看向更远的天际。就给那个刚刚才在金阶宝座上坐稳的臭小子多一点时间……
依照习俗,新娘子被揭了盖头后要有女眷相伴,作为新娘子的朋友,崔琰自到了小六家便一直在新房里陪着她,至晚宴开席时才出来。
她从新房出来时,见裴长宁也已经到了。自然地,她被安排与小六在府衙的同僚们一桌,又很自然地,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裴长宁身侧的座位还空着。
待她坐定,大家便又开始闲谈,早先跟去迎亲的几个人抢着向大伙讲述小六迎亲时被整的窘样,逗得满座的人哈哈大笑,连裴长宁和崔琰亦情不自禁笑起来。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邢鸣开了酒坛自胡伯开始挨个斟酒,到了崔琰面前时,他还听着别人讲话是以并未在意,顺手就往她杯中倒酒,待到反应过来,已经倒了半杯还多。
他一阵不好意思,赶忙缩回手,“对不住啊,崔大夫,我这就给你换个杯子。”
不想崔琰却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迎到坛口,“不妨事,今日是小六的大喜日子,碰巧新娘子也是我的朋友,理应放开一点给他们庆贺,不过我也不胜酒力,至多这一杯。”
“好咧!”邢鸣赶忙给她斟满。
酒席设在院内,大概七八桌的样子,就数他们这一桌最热闹,还没等主人家宣布开席就已喝光了两个酒坛。
正闹着,只见一身喜服的小六出来敬酒,对于这些同僚,他是既感激又感动,什么话也没说就干了满满一大碗,白净的脸上即刻起了红晕。
接着,他又让人斟了一碗,径直走到崔琰身边,“崔大夫,多谢你的厚礼。”他刚刚去瞧新娘子,方才知道崔琰给他们送了一份难得的礼物。
“什么礼?”林秋寒抢先问,“不妨给我们大伙瞧瞧!”
“这……”小六似有迟疑,但见崔琰并不介意,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只朴素的木盒,待他打开木盒,众人便瞧见里面躺着一对珠串。
“好精巧的珠串,”林秋寒啧啧叹道,“崔大夫,这是什么做的?”
“龙棘子。”崔琰淡淡答道。
“龙棘子!”林秋寒惊呼,“小六,你小子好运道,你知不知普通的龙棘子可以抵你五年的月俸?这种我倒没见过,想来是顶罕见的那种。”
裴长宁只扫了眼那对珠串,心中便有了数,向着身边的崔琰道:“若我未猜错,这种龙棘子应该产自南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找到过这个品种了。”
崔琰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如头顶星空,“许多年前,我随父母去过南疆的密林,在那里发现了一株从未见过的树,树上结的就是这种种子,我爹说这是龙棘子的一种。我那时正是好奇贪玩的年纪,便央求我爹给我摘了许多,串了两个珠串,一直留到现在。”
她酒意微醺,说着那些久远的事情,眼里露出缅怀之色,裴长宁静静瞧着她,心中一阵紧似一阵,无尽的疼惜透过钟情的眼神蔓延开去。
“哎!”林秋寒捅着裴长宁的胳膊,“这究竟是哪个品种?”
“葵目。”裴长宁转向他。
林秋寒张大嘴巴,“葵……目……”良久,才喃喃地道。
众人虽不甚了解,但听到现在也算心中有了数,知这珠串定是价值不菲,“那这到底值多少钱?”有人趁着酒劲问。
“单单一串就抵得上五百两银子。”裴长宁又深深看了眼崔琰,定定地说道。
一串就五百两?这……这还是两串……
“哇——”满桌哗然,引得旁桌的人连连看过来。认识崔琰这么久,众人虽都知道她面冷心善,可也没曾想她这么的视金钱如粪土。
“这……”小六很是为难,“崔大夫,这也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崔琰将木盒推回小六面前,“于我而言,这珠串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有敛气安神的功效而已。”
小六还想推却,只听林秋寒嚷嚷着,“别婆妈!崔大夫的心意,收下收下,”转而笑嘻嘻向崔琰道,“崔大夫,等到我成亲的时候你打算送我什么?”
崔琰侧过脸去看他,一脸认真,“这成亲——”她顿了下,“也得先有个对象不是?”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平日里还能憋着,如今都喝了酒,便肆无忌惮起来,连裴长宁都纵情笑着。
林秋寒将头趴在桌上,不住地拍着桌面,再也说不出一句挑衅的话来。
“崔大夫,你还去过南疆?”邢鸣甚是佩服地问崔琰,那是连他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嗯。”
“那北边呢?向北你最远到过哪里?”有人接着问。
“戎狄雪域。”
“哇——”又是一阵惊叹,众人望着这个单薄纤丽的女子,由衷地赞服。
“你竟然去过世间最北的雪域!”林秋寒忘了方才之事,不可思议地看着崔琰。
不料崔琰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世人都说那个苍茫的雪域是极北之地,可我爹说那一定不是世间的尽头,他还说,若是一直一直不停向北走,说不定就会走回到原点。可惜,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远行了……”
裴长宁默然看着有些失落的崔琰:或许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广博的父亲,才抚育出心胸如此开阔的女儿。
“嗨!”胡伯出声打断了陡然间出现的沉默,“还是姑娘家心细,哪像我们这些大男人,空着手就来喝人家喜酒了!来来来,喝酒……”
待到酒席结束,他们这桌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可还强撑着挤进新房闹新娘子去了,就剩裴长宁、林秋寒和崔琰还算清醒地踏着明亮的月色往回走。
夜幕沉沉,当空一轮圆月将清寂的街道照得雪亮,三个人缓步而行,散漫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