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指飞花(8)
那天是周六,我和孩子们晚上九点过才到杜市租住的家。
换做平常这个时间,附近的百姓早已关门掩户各自回家休息了,哪像这日,夜色中却有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屋前一大块石坝子,就连边上的水田里也全是人影和光亮。
同时还有妇人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人们有的一筹莫展,有的则在议论商量事宜。
我走近一看,房东家屋檐下的火光下,竟平躺着一个人。那人身着一身全新的灰布长衫,肩头腋窝处的布料有被什么磨损过的痕迹;而在胸口处则有子弹穿过的痕迹,刺目且干涸的鲜血染红了胸膛及以下的衣袂和裤子,甚至鲜血还滴到了那人脚下所穿的一双新鞋上。那人长得斯文白皙,年纪也轻,还不到三十岁,浑身有一股书生气,他平时少言寡语,也不爱理睬人,祖辈都是庄稼人他却不会种地,为人老实没有心眼,幸得娶了个精明能干的妻子才不至于一家老小跟着他饿肚子;此时,他的眉头也不像平常那般总是心事重重地紧拧着,而是舒舒地展开着,边上,他的眼镜被人放在他身下的草席上,已经破损。而这躺着的人就是我的房东,是一对儿女的爸爸。
“爸爸,爸爸……”满天、满仁不知何时紧紧拽着我的衣角,当我终于听到他们的呼唤,我才意识到他们也在,本想把他们赶走,可,他们眼中的焦灼却不是对死亡的惧怕,毕竟这一年多他们也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和惨状,他们是在叫醒我,让我从震惊和怔忪中解脱出来。我想我刚才的样子一定让他们觉得惊慌和无措了。
“没事,爸爸没事,你们先回家吧!”我努力做出笑容来对他们道。
送他们离开人群,又看着两个孩子进屋后,我才返回来问其他人这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哭得肝肠寸断的房东妻子章文琴自然不会回答我,回我话的,是不久前把房东江泽泉轮流背回来的古家两兄弟。
“你过来……”
我闻声望去,他们竟没穿衣服,不过在他们脚边却有两身带着血渍的短衫,见我没有立即过去他们似乎有些不耐烦,初秋的夜色里,他们朝我猛地招起手来,我不再耽搁立即朝着他们倚靠在一株梨树下的身影走去。
接着,古家兄弟中的哥哥问我要了一根烟,又蹲下身来,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才望着不远处躺在两根长条凳子上早已没了体温的人道:“泉哥遇到日机机枪扫射,他背着一背篼梨和菜,没跑脱。”
说完他又深吸了一口,直到过了会儿,那些他烟雾从他口腔和鼻孔里喷涌出来,他才抬眉看了我一眼,却猛地把没吸完的香烟用力摔在地上,道:“狗。日?的,都怪他自己天天只晓得读书,啥子都不会,这哈连跑都不会,我们喊他跑,跑到沟沟里头躲到起,他个哈子啊,吓得只晓得干站起,等他醒过神来,想跑的时候,就遭打中了,你说他哈不哈,背不背?!就他一个没跑脱,我们那么多人,就他像个哈儿!”
说完,古家大哥,恼怒且突然地一拳朝他弟弟打去,一边打一边骂:“当时你挨着他走的,要是当时你拉哈他,他就不会像个哈子一样干站着,等着被人打死!”
“唔、唔……呜呜呜呜……你打嘛,打死我,我们一哈都在跑,哪个晓得他不晓得!”
古家弟弟说完又生生受了他哥的几下硬拳,蓦地,估计也被打冒火了,开始还手,我心道遭了,赶紧叫人来劝架,这事才算完。
只是可惜了江泽泉,那日一早起来为了去卖梨和一些吃不了的菜,他还专门换了一身新衣,却又怕把衣服勒坏了,背篼的背带上还专门用心的缠上了一层旧布条。可,谁曾想,这一去,便是物是人非,再也回不来了。
第 10 章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面前这个伤心欲绝的房东妻子,道了声“节哀顺变”后,我便放下背篼,把从重庆市区背回来,还没来得及卸下的两罐糖和两袋盐,取出来递到房东妻子手上;又把本来买来给满仁玩儿的风车递给了靠在她身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跟着大人哭的孩子。
之后,又询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后,和其他人一起合力把江泽泉抬到了屋檐坎上并一起帮他梳洗干净后用布盖住面部。至于为什么不把遗体抬进屋,是因为,当地风俗——死在外面的人遗体不能进家门,还得请道士来做法事,让找不到家的亡魂可以顺着声音回家。
没过多久去杜市街上请的锣鼓匠和做法事的道士们便到了。
这时,人群中才有人提醒我:“楼融易,你家不是来客人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这才背起背篼急匆匆跑出人群,拐了个弯儿,折过一堵墙,我才走到侧后面租房外面的石坝上,然后一抬眼就看见一脸疲惫的饶婉背着睁着懵懂大眼睛的满仁站在基檐坎上焦急的看着我。
“怎么了?是,是他们……”
我话还没说完,饶婉连忙给我比了个让我禁声的手势。我只得不做声,跟着她进屋,顺便还逗逗她背上的满仁,这小子几日不见,又圆了一圈,笑起来两只眼睛也更弯了,这一点和饶婉还真像。
刚进了屋,那边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起来,故而,饶婉同我小声说:“说话注意点!”,我也没听清,等我放下背篓,跟着她上了楼,看到客房床上披散着头发被五花大绑着的妇人和床边端坐着见到我就立马起身,不自在地搓手且搜肠刮肚了一阵也不过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打,打扰你们了!”的马显昂时,我才发现我反而比他还拘谨。
因为他很瘦,双颊、眼窝凹陷,胡须也没刮,身上穿得也一般,不像饶婉说的穿金戴银,比我们一家刚到杜市时惨多了。至少他这个样子看着确实很惨,感觉他遭受了什么酷刑一般,就连床上的人都比他富态穿得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饶婉从旁戳了我一下,揶揄道:“傻啦!”,我才恢复如常。
这可是我们家第一回来客人,自然不能怠慢。
“马大哥你好,终于见到你们了,真的太好了,我叫楼融易,多谢去年你们一路上对我家人的照顾,谢谢,谢谢你们!”
我上去和他拥抱到一起,由衷的感谢他。
可他不知怎的,渐渐地哽咽起来,我赶紧放开他。
“大哥,你……你们一路上受苦了……还有嫂子,这是……”我赶紧岔开话题,看着床上被人塞了布堵住叫喊声和捆住手脚的人。
马大哥,抹把眼泪,振作了精神道:“哎,融易,你也看见了,她疯了……哎,当时我们就该听饶婉的啊,要是和她一起走大路去贵阳就不会变成这样家破人亡了,呃……你嫂子这病时好时坏,不能受刺激,现在,她就是看到你们房东死了,才犯的病,好在有饶婉帮我把她捆了起来,不然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听他说到这儿,我才想起,难怪外面出了那么大事,我们刚到的时候却没见到饶婉也没见到他们。
我看着嫂子那样也是不忍,也不知他们到底遇到些什么让饶婉口中那个皮肤保养得很好,看着很年轻,口才也很好,还很爱打扮的富家太太折磨成了这样。
我本想问问,却又问不出口,谁知接下来马大哥却一股脑地都说了。
原来他们一家九口与饶婉分开后,就一直跟着他们家的老太爷朝着兴义走,幸运的是他们那么招摇却没遇到强盗土匪,可谁知老太爷却带错了路,竟然把他们带到了兴义边上一个叫威舍的地方。那个地方民风淳朴,气候也很好,按理说他们就在那住下去也可以,可那里实在太穷了,除了老太爷之外,住惯了大城市大房子的其他人都不愿意留下。
无法,他们只得离开,可就在这去兴义的路上出了事。
那时正是夏天,孩子们贪凉,一时兴起,大人也没注意,便让他们跟着当地的放牛娃一起下河游泳,谁知,突发大水,大人和孩子们都没见过山洪暴发的场面,还以为只是那么小小的一股,过一会儿就退了,便继续游泳,等后来洪水来得凶猛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家除了两个女儿在岸上得以幸存外,另外三个儿子和一个仆人全部被冲走下落不明,之后他们沿河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
后来老太爷因为自责一病不起也走了,紧接着马大嫂的精神也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