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指飞花(20)
说着饶婉就走过去把这些交到一名在附近很有威望的长者手里,然后鞠了一躬,就再没说什么,昂着头挺着胸头也不回地进了屋,然后,在孩子和娘震惊的目光开始收拾东西。
见她这样,孩子们和娘也没法,只得去收拾各自的东西。
等收拾完毕了,他们一行人除了饶婉,都依依不舍地坐在辆租来的两轮平板马车上,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小镇不停落泪。
第 31 章
“古有孟母三迁,那是孟母为了孟子能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妈,却是为了你……也不想我们在那听人闲话,只是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搬家。”满天说到这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复又看了看一脸心痛且无奈的我,缓缓道:“储奇门被炸了好几次,炸了又修,修好了又被炸,反反复复……实在是快被逼疯了,还跑去观音岩湘儿家那个没人照看也没人住,又漏雨又被烧黑的烂房子里面住了很久。后来,一九四零年九月又跟着妈妈和他们国立交通大学搬去小龙坎,四二年又搬去了九龙坡黄桷坪,直到交大搬回上海,妈妈去了重大教书我们才搬回来……爸,我跟你讲,你都不晓得日本轰炸我们重庆那几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我和妹妹差点书都没读到,天天跑警报哪个想去读书嘛,都没心思读书,而且我们那个学校也被炸了还停课了……不过爸,妹妹她读书凶得很,每次都拿第一,不过她也是我们家心肠最黑的,四五年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她就考上了北大,当年就去了北京,可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在那边玩得太潇洒忘了家还是没有路费回来……”
我心里难受,瓮声瓮气道:“可惜我没能陪着你们长大,你结婚的时候我不在,她考上北大那么大的事我也没能为她庆祝,她今年也二十二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随她吧,也许她还在继续深造吧?!”
“那就不清楚了,妈可能知道吧!”满天说着抱着我的手臂,示意我走快一点,因为又落在湘儿和满仁后面很长一截了。
虽然现在的街道和周边的建筑,已和我离开时完全不一样。
但不管过去多久还是有些事物在人们一次次地修复和重建中保留了下来。
那是位于储奇门的一条小巷子。巷子入口处肃立着一整块大青石,上面留有早年间能工巧匠刻在上面的几个娟秀的楷书字迹。
现在这块大青石虽然被人隐藏在一旁的斑竹绿荫中,却依然风采不减当年,好整以暇地打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很是惬意。
而巷子内,很多人家已经把原先的竹木结构房子改成了砖瓦房子。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
可当我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却不动了,因为我家竟然还是竹木结构的房子。
虽然里面有个小院子,但和邻居家的新房比起来,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见到院门半掩着,满仁欣喜地推开门,同时喊了一声:“妈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我循着他活泼乱跳的背影望进去,院内多了一株黄葛树,看起来和我坟前那株被炸后新发出的枝干一般大,树下,饶婉正弯着腰清扫一地的落叶;她穿得极其朴素,一身米黄色衬衣,靛蓝色洗得发白的阔腿长裤,头发还是挽成了髻别在脑后;只是此时的她看上去瘦了好多,也苍老了许多,还不到五十岁,却已半百且发量稀疏。
她听见满仁在叫她,赶紧放下扫帚,对着满仁和湘儿笑了笑,然后道:“我这今天一会儿左眼跳一会儿右眼跳的,反正也没课了,就早点回来了。”说着她去扶着湘儿把她送进屋坐下后,才朝着在外面扫地的满仁道:“满仁,你不是最爱杀鱼吗?妈妈买了条鱼,你快去杀了,待会我好给你姐姐熬鱼汤喝……那些叶子你就不管了,堆在树下就可以了。”
“哦!”满仁应了一声,放下书包,戴上围裙跑去杀鱼。
而饶婉却突然不动了,出奇地站在门口,直愣愣地望着院子,望着院门口方向。
只因我刚才没忍住,不顾满天阻拦,用尽全力泪流满面地跑到她身边,并想要冲破人鬼殊途的禁锢地红着眼眶,嗓子都要撕裂般地在她耳边喊了她一声:“婉婉!”
可是她却没有答应,只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就连湘儿说她要去休息一会儿,她也没听见。
我颤抖着手,靠近她不施粉黛眉变得萎黄消瘦不再有弹性的双颊,顿时泣不成声,眼泪直流,真希望我法力无边,能让她不再紧锁眉头,让她此生青春永驻、欢颜无虞。可是,我目光所及的却只有她望了半天院门后无比失落的双眼,登时,我只觉得我心痛极了,像是被人一鞭一鞭地鞭打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拉扯着……碾压着……我好想紧紧抱住她,即便她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也想就那么紧紧抱着她一直到天荒地老,我还要跟她说——对不起,婉婉,我在,我就在你身边啊。
可现实是即便我再怎么抱紧她,亲吻她,她也感觉不到,都成了徒劳。
我沮丧地看着她淡淡地叹息一声,换上一抹在夕阳下显得既惊艳又酸楚的微笑后,转身去了厨房。
可我却被她的微笑深深刺痛,如果说我的心像是在被人打的话,那她的心里恐怕早已千疮百孔血流不止了。
我望着她顽强屹立的背影,捂着嘴,心碎了一地,恸哭得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却又被满天扶起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也不知过去的岁月里,她就这么盼着期望着又失望了多少次……
原来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带给她那么多的风雨与痛苦。可明明我们都说好了,要互相扶持、守候一辈子啊!
第 32 章
天色渐闇,饭菜也上了桌,可我的眼泪还在不停了流,好像它们在我心底积攒了太久太多……
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娘竟然不在,我赶紧问满天,满天这才把我领进了侧边的房间。
这房间里很是灰暗,还有些潮湿,即便有窗户空气也不流通,屋内只有一张床,一方书桌,一口箱子和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虫胶漆立柜。
而就在立柜的顶上挂着两幅黑白肃穆的相框,正是我和娘的照片。
娘的容颜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再次失去光彩的眼中还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原来我已离去那么久了,岁月这个狠心的贼,偷走时光的同时还偷走那些美丽欢笑着且光彩夺目的容颜。
“奶奶去得很安详,爸,哎,你不要自责了……呃……啊……”满天说着突然倒在地上,满头大汗,痛苦地抱着身子挣扎着。
“你怎么啦?”我赶紧蹲下想要抱住他,可他的身体却不知怎的透明得像一缕烟,我根本抱不住,我吓得瘫软在地,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也跟着流得更凶。
一时,我虽守在他身边却不知该怎么好,半晌,我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跑到外面堂屋对着正在吃饭的饶婉他们喊,希望他们能来帮忙,可人鬼殊途哪能听见,无奈,我只得再回到侧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天在我面前受苦,无能为力。
“爸,您别担心……这几天经常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满天咬着下唇抱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却还要费力费心地来安慰我。
我哪能看得下去,憋着眼泪,痛苦地咬紧牙关,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焦急,不料,嘴角竟因用力过猛,咬出一道口子还流出一滴鲜红的血,我很是诧异,赶忙用手擦拭,那滴血却像利刃般自己划过我的指腹,在我指腹划出一条血痕,接着一滴鲜血从那伤口处溢出……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我竟把那流血的手指放在满天额头,然后奇迹发生了,满天那原本透明如烟的身子一下子就变得和我一样,看起来真实多了,我这才愣住当场,真真切切地看清他,我儿比我高出许多,皮肤依然很白皙,五官则像饶婉那般柔美却又不失男性的阳刚之气,若是去当明星,也必定是名角,只是可惜……好在他现在不痛了,甚至有力气抓住我手臂,对我笑道:“爸,谢谢您!”
我这才回过神来,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哽咽着,激动得赶紧用力抱紧他,心里百感交集,为什么老天爷要让我们父子以这样的鬼样子重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