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欠我半座皇陵(4)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了我娘,也没过好年。”钱二郎叹气。
季玦坐在马车中,依旧觉得寒意直入骨头缝里,他给自己加了层衣物,疑惑道:“过年?”
钱二郎突然想起季玦失怙失恃的可怜身世,便默默闭了嘴。
“我倒是过过一个好年的。”季玦补充道。
钱二郎对季玦也算是知根知底,哪能不知道季玦是什么情况――就算过年,季玦也面对的是冰锅冷灶。他能过个什么好年?
他只当季玦用这句话聊以自'慰,自欺欺人,便止了话头,也不戳破,自觉良善。
二人一个在车内捧心咳血,一个在车外无所事事,也算是和谐。
直到江对面出现数十个小黑点。
大江不单是横贯了整个青州,更是横贯了整片王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甚至郑氏大家有云,江朝之江,不为江姓之江,而为恩惠万物之江,泽被苍生之江,是为大江之江。
虽然大江涨潮之时,两岸相对不辨牛马,但如今冬日枯水,钱二郎能推断出,对面亦有行路之人。
他目力极好,手搭凉棚眺望,便见江南岸处,行着数十人的车队。
“嚯,这排场。”他嘟囔了一句,吃他的鱼去了。
吃到一半,才想起季玦正与他同行。现在马车里没什么动静,多半是人乏了。
他心虚地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防止冷风灌进去伤了这病秧子,看见人倒在软垫上没有断气,便又放下车帘。
他又去江里捉了一条鱼,被飘着冰凌的冷水冻得一个哆嗦。
“都是被那车队迷了眼,忘了正主了。”他给火堆扔了几枝之前存下来的枯枝。
“瞧我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懊恼道。
京城的年味来得比其他各处更早。
江瑗看着身边服侍的丫鬟金银拿着剪子坐在屋檐下,边看雪边剪窗花。
许是雪枝上跳跃的雀儿太好看,她一时入了神。
江瑗站在她身后,提醒道:“金银,你剪错了一处。”
金银听到了江瑗的话,但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搭理五皇子殿下。
她是先皇后赐下的丫鬟,总归有几分体面,殿下也不会计较。
至于剪错了一处?殿下金尊玉贵,文采武功会得,窗花却是免了。
江瑗果真不恼,他就站在旁边,继续看金银剪窗花。
这是一项很有趣的活动。
金银看江瑗不走,也不太好意思再盯着雪中的雀儿瞧,又不能盯着江瑗那张昳丽端庄的脸瞧,只好盯着手中的红纸,三下五除二地剪着。
“剪完了?”江瑗笑问。
“回殿下,妾剪完了。”金银说着,把手中的窗花展开。
然后她对着那窗花,瞪大了眼睛。
窗花精致繁复,只是中间错了一处,虽然那一剪并不显眼。
“殿下,您怎知……”金银迷惑道。
江瑗笑道:“我学过几天,剪过几张。”
这句话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更让金银憋了一肚子疑问。
她打小跟在殿下'身边,殿下从何处习得,又何时剪过?
难不成殿下招了幕僚一类,屏退左右,就是为了学个剪窗花?
金银自己把自己给逗笑了。
一阵隐约的香味传来。
金银愣了一瞬,笑道:“哎呀,妾还给您炖了汤呢,差点忘了!”
她又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跑了。
江瑗走出屋檐下的阴影,感受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他确实是剪过窗花的,就在和鬼医同住云山的那一年。
那年他甚至没有回宫参加国宴,而是和鬼医一起围炉夜话。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云山的烧酒很好喝。
他和鬼医坐在一起剪窗花。
他们折腾了几天不得要领,剪得迟了,剪完后已是除夕夜。
他还平生第一次自己和了糨糊,把窗花黏在窗棂上。
然后他们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
江瑗还记得,那饺子好像是什么野菜馅的,他叫不出来那种菜的名字,只知道那菜很耐寒,让他在冰天雪地中体验了一把采薇的感觉。
他们吃完饺子,去木门外放了一串鞭炮,两个人互相捂着对方的耳朵。
这其实是并不热闹的,偌大的云山,也只是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们放完鞭炮,就坐在炉边守岁。第二天炉灰已凉,两个人生生被冻醒。
门外拥红堆雪,雪地上大红的爆竹碎片很是艳丽。
那是江瑗过得最简陋的一个新年。
那也是江瑗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新年。
第4章
离除夕夜还有十八天,而季玦和钱二郎还在荒郊野岭中赶路。
壁立千仞,官道难通。山路狭窄曲折,鸟道羊肠,马车便不得用了。
季玦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大大拖累了他们的赶路时间。
钱二郎一只手拎着箱笼行李,另一只手拿着舆图。他步履轻松,仿佛他们二人的家当轻飘飘如一片羽毛。
“公子,您不行啊。”钱二郎调笑道。四下无人,他的语气就带了几分戏谑。
季玦不理他。
钱二郎自觉无趣,觉得季玦这人就像大江里的冰坨子,没什么意思。
羊肠何崔嵬,俯视见大江。
大寒一过,大江已冰冻三尺。
钱二郎看了看舆图,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平原,我们的路就好走了。”
“要到凤州了?”季玦问。
“我们走了将近两个月,也该到凤州了。今日我们刚好能宿在凤州地界外……等我们下山,城门就关了。”
季玦点点头,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您也不容易,这身板儿,也不知撑不撑的住,要我说,您留在青州多好,苦是苦了点,但清净啊。京城虽好,尘网泥沼,说不准就丢了命,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
“我看你倒是挺想往京城去。”季玦道。
“您以为我自己想去啊,我做的了主么……”
“怨气挺大?”季玦瞥他一眼。
“不敢不敢,我也就嘴上说说。”钱二郎笑着。
金乌西坠,二人正好下山,半边天的火红云霭,燃烧着压下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暮鼓声。
“关城门了。”钱二郎叹道。
“我二人在此处歇息。”季玦指了舆图一处。
“山神庙?”钱二郎拎着包袱,“走吧。”
山神庙不算特别破败,只是隐隐落了薄薄一层灰,想来是近来城中人无暇洒扫。
钱二郎先拜了一拜,然后起身收拾铺盖。
季玦去扫各处的灰,于空旷处生了一堆火。
“安歇吧。”钱二郎道。
话音刚落,二人就听到庙外的脚步声。
六个人……季玦二人对视一眼。
闻声抬头,就见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人拿着一面乌旗进来,扭头道:“公子请。”
钱二郎定睛一看,只见乌旗上书“礼部会试”四个大字,便知季玦这是遇上了同年。
山神庙门户大开,冷风全部灌进来,刚升起的火堆倏忽而灭。
钱二郎与季玦换了位置挡风,又给季玦加了毯子,还是听到一声咳嗽。
钱二郎皱了皱眉,点燃了火折子。
那位奉旨会试的仁兄也终于进来了,锦衣高冠,冠上一颗硕大的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大冷天的,他竟然还拿了一把折扇。他转头觑了一眼钱二郎,略显刻意地摇了摇扇子。
这下钱二郎看清了,紫檀木的扇骨。
钱二郎把这举子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发现人家穿着蜀锦,戴着南珠,配着白玉,蹬着鞋帮镶金的靴子,这才看到人家的脸。
五官勉强齐整,相貌也就平平。
待钱二郎看完了,剩下的那四个人才抱着各种行李进来。
钱二郎环视一圈,下了判断。
得,一个少爷,一个仆役,两个保镖,一个婢女,还有一个拿着锅碗瓢盆等物什,观其双手,像个厨子。
那婢女长得可真好看,钱二郎想。
钱二郎又给季玦裹了层毯子。
那位公子见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外人,便微微点头以示揖礼,矜傲道:“江北举子王怡进京赶考,不知二位是……?”
钱二郎不说话。
季玦本来已经困顿,此刻见写王怡态度轻傲,也只略略点头示意,道:“江北举子季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