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恙。除了陶沝从睡梦中惊醒过一次外,便再没有其他事发生。
第二日一早, 陶沝便被平日里伺候她的那名小丫鬟唤醒,然后起床更衣, 随师兄假扮的太子前往鸡鸣寺听经。
当然,此行并不止他们两人,毕竟这关乎到皇太子的人身安全,所以曹府出动了大量人马随行,另外,尽管那位康熙皇帝并没有露面,但他还是委派了四阿哥和八阿哥两人暗中混在随行队伍里, 一路跟着太子和陶沝两人去往鸡鸣寺。
陶沝是坐在马车里无聊向外看时无意间发现这一点的,心中顿时一惊, 但一旁的师兄却对此无动于衷, 就像是早已猜到康熙皇帝会做此安排一样,还反过来安慰陶沝不必担心。
话虽这样说, 但陶沝心里还是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种不好的感觉也一直持续到她抵达鸡鸣寺,见到坐在那间偏僻禅房里的云清大师为止。
因为云清大师之前发了话,此番得以进入禅房听经的就只有陶沝和太子两人,而其他一干人等,包括四阿哥和八阿哥,也全都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铁面”小师父给毫不留情地拒在了小院之外。
出乎陶沝意料的是,那位云清大师此番见到她时的反应和上回第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太大区别,仍旧自顾自地端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对她的态度也仍是和蔼可亲:
“阿弥陀佛,陶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但陶沝却是有些局促地看着他,眼中也闪烁着明显的好奇和怀疑:“大师,您今日是真的要为我讲经去除妄念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这种做法真的有用吗?
然而云清大师听到这话却是当场笑了起来,顺带看了跟在陶沝身旁的“太子”一眼,而后不答反问:“那姑娘认为这样做会有用吗?”
陶沝想了想,很诚恳地回答他:“我记得昨日那位小师父去曹府送请帖时曾说过,心静则万物定,妄念便可自灭……如果这就是大师的原话,那么我很想请问大师,何谓妄念呢?”
云清大师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不答反问:“那么在姑娘看来,又何谓妄念呢?”
陶沝被他这话问得一愣,本能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师兄,见后者仍旧一脸温柔地冲她弯唇浅笑,又鼓起勇气接下去说道:
“……在我看来,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我还一心想要强求,这自然就是所谓的妄念,但现在,我喜欢的人明明也同样喜欢我,而且我们都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我不认为这是妄念……”
“是吗?”云清大师依旧笑容淡淡地反问,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陶沝滞了滞,又一脸认真地补充道,“相遇,相知,相守……这是人世间每一段姻缘都会经历的过程,如果说,这世上的姻缘皆由天定,不是天定的就要遭到阻挠,那么,既然上天不想让两个人最终相守在一起,又为何要安排他们最初的相遇和相知呢?明明就可以完美避开两人的相遇,如此一来,之后的相知和相守也就同样不复存在,可是,上天却并没有阻止他明明就可以事先阻止的这一切,那他又何来的底气责怪世人心生妄念呢?”
陶沝说这些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保持得十分平静,但字里行间却透出满满的控诉——
“……佛家常道,世人易生妄念,修定可解妄念。可是在我看来,这些妄念分明就是上天赋予世人的,否则,上天为何不在世人生出妄念的最初或是之前就阻止他们,而是一定要等到最后,甚至是不可收拾之后,才借助某些世人的口告诫其他世人此为妄念不可为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上天考验么?可是,像这样的考验,其目的又何在呢,难道就是为了让上天像看戏一样看尽人生百态么?”
云清大师似是被她最后这个问题问住了,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方才淡淡答道:“姑娘此言虽有几分道理,但过于偏激,这样并不公正——在老衲看来,这世上万物,再没有比天道更公平的了,佛法有云,凡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姑娘刚才话里所提到的‘相遇,相知,相守’并不是一段姻缘的全部,之后还差了一个‘相离’,换言之,上天给予众生姻缘路上的四个阶段其实都是一样的,即使是相守一生的两人,最后亦会归于别离,只是每个人停留在每个阶段的时间不同而已——有人相识时间短,但相知时间长,也有人相守时间短,但相离时间长……所以,世人不能因为自己和他人的相守时间短就全盘否定天道的公平……这,亦是妄念……”
听完云清大师的这番见解,陶沝一时没了声响,倒不是因为她无话可以反驳,而是她突然听出对方最后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她说的。她下意识地再度转头看向师兄,后者这会儿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陶沝还是注意到,有一丝微小的光芒从师兄的眼中快速闪过。
云清大师似乎也看到了,但他并没有点破。
陶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大师知道我本姓陶么?是陶渊明的陶,陶家的先人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五柳先生了,我记得他曾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对大师而言,超然出世是对人生的正确态度,但在我看来,这未免有些消极,尤其我身而为人,并非佛祖菩萨,难道凡事不更应抱着‘积极入世’的态度去对待么,否则,不就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了?更何况,只要是出自一片善意,‘择善固执、知其不可而为之’亦未尝不可,因为这也是顺从本心的一种态度,不是吗?”
闻言,云清大师这次明显愣了愣,而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冲陶沝淡淡一笑:“姑娘既能有这样的见地,倒是不必老衲再多费唇舌了……”说完,见陶沝一脸怔愣,又好整以暇地添上一句,“……只不过,‘择善固执’的前路并不好走,一不小心,恐怕还会失了性命,如此,姑娘也愿意像这样‘执迷不悟’地继续走下去吗?”
陶沝虽然太不明白这位云清大师的前后反应为何变得这么快,但她只怔了一小会儿,又侧头看了师兄一眼,跟着便毫不犹豫地朝云清大师点了点头,“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执迷不悟’也甘之如饴!”
而听她这样一说,那位云清大师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一笑:“那么姑娘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呢?”顿一下,也不等陶沝接话,便自问自答般地继续说道,“……是姑娘身边的这位太子爷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陶沝这次没有立即接话,只是将目光从云清大师的脸上移向身旁的师兄,而后者也觉察到了她此刻的注视,转过头来静静回望着她,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陶沝又重新调转目光看向云清大师,咬字清晰地一字一顿道:
“不瞒大师,在遇到太子爷以前,我喜欢的人是师兄,而且,从初次相遇时就坚信师兄他一定是我生命里对的那个人,我曾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追上师兄的脚步,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可是最后,我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她说这话的语气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怨意,待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停,再度转头看向身旁的师兄,而接下去的话,也是对着他说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师兄你说,如果师兄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送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那么,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来这里的,哪怕我们在一起真的有违什么天命,我也想要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我都不想和师兄你分开……”
她这番话说得极真诚,就连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漫溢出了眼眶,见状,师兄看向陶沝的目光也顿时一软,本能地就想要拿袖子替她拭泪。
然而陶沝这厢却是立刻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虽然她这一刻仍旧泪流不止,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清清亮亮——
“……可是现在,我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他了,我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也变成他了,无论他和师兄你之间有没有关系,也不管他将来还是不是皇太子,除非我真的死了,否则,我都再不会离开他了,我想一直陪在他身边,想陪着他走完这一生……所以,对不起,师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