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兮擦去泪水,静静看着远处的人。
后者却只是歪了歪头,扎成高马尾的黑发甩到一边,和黑红短打混在一起。陈音希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前遥遥一递,直接了当:“喝酒吗?”
陈茵兮:“……”
她愣了愣,而后嗫嚅道:“可,可现在去酒楼,是否打扰他人?”
陈音希一哂:“谁说酒非得去酒楼喝。”
说完她指了指身后的城墙:“我看上面就很合适。”
两名姑娘往城墙上一坐,往前看,便是咸雍内城。内城当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坐落于中轴线中央的行宫。
钢铁宫殿的范围乌黑一片,比这满城死寂更要可怖。
陈茵兮接过陈音希递来的酒葫芦,打开盖子,稍稍抿了一口:“我……我没关系的,谢谢你来找我。”
“我不会安慰你的。”陈音希冷冰冰开口。
“哎?”陈茵兮微微瞪大眼。
“你要是觉得被骗、被坑,始终被瞒在鼓里,活在仇人的庇护下非常悲痛,觉得君元明和陆青云都是坑害你的十恶不赦大恶人,”陈音希继续说下去,“就想想蓬莱下城死的那些平民。”
“死去的平民……”
陈茵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我记得,”她艰难说道,“妖王鵔曾经对你我说,他知道得我者得天下。”
“嗯。”
“可是妖族动乱是百年前的事情,它们在九幽之地囚禁百年,怎会知晓我的存在,”陈茵兮喃喃自语,“我出生到现在也不过五十余年罢了,除非有中原人为妖王鵔通风报信。”
说完,陈茵兮似是想通了什么。
她凄凉般笑出声,掂了掂手中的葫芦:“竟是如此,音希,你我都是刽子手,和师……和君元明也没什么两样。”
陈音希:还是挺聪明的嘛。
不愧是小说里描写天赋极佳、心性极好的女主角。
所谓人在山中不见山,身处本身环境的人很少能看得清事实。也许是因为陈茵兮生性悲悯,常年奔走在贫民窟救助穷人,陈音希一个字儿都没多说,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当在天市山灵脉里,陈音希捋清楚所有小说剧情暗线的时候,就彻底明白过来——文中描写的争端、分歧,还有各个方面的阴谋诡计,本质上就是一群上等人抢夺资源,然后牵连到了无辜平民们。
世家灭门也好,人妖战乱也好,都没什么区别。
诚然她们没有和君元明那个老畜生一样算计同行,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霸占住的资源,在蓬莱下城毁灭大半之后继续修炼、内斗,甚至是热热闹闹过年。
不至于罪无可赦,可对道德标准如陈茵兮般高的人来说,小恶也是为恶。
一时间,陈茵兮只觉得这世道荒谬地可笑。
她突然得知自己是个重要的实验案例,活在仇人手底,接受他们的恩惠。原本足以毁灭陈茵兮立身之道的事实,这么一想,反而无足轻重了。
至少与那些为世家、宗门祸害剥削的穷人来说,她养尊处优,从未见过风浪与真正的挫折。
然而……
“我该怎么办?”
陈茵兮又有些迷茫。
往日里师父和大师兄总是会为陈茵兮安排好一切,她只需专心修炼就好了。现在笼中金丝雀获得了自由,她却不知道该往哪儿飞。
复仇?可她撼动的了太微宗的存在么。
调查真相?可人死灯灭,将往日秘密公诸于众,也不能回转事实。
她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音希,我好羡慕你,”陈茵兮由衷说道,“你总是有自己的主意,知道下一步去哪里。”
陈音希嗤笑出声。
她把对方手中的酒葫芦拿过来,送到嘴边灌了一口。
“那是因为我不做决定就会死,”陈音希自嘲,“你也不用羡慕,咱俩现在差不多水平。你觉得君元明和陆青云会放你走么?”
倘若太微宗觊觎的是陈家势力,那事情败露,得罪了陈茵兮,也没法子。
但太微宗觊觎的是陈茵兮这块人体灵脉。
陈音希毫不怀疑,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君元明能做出打断陈茵兮手脚把她关起来的事情。
她的话语落地,身畔的姑娘展现出了片刻慌乱。
陈茵兮第一反应是逃。
逃出咸雍,远离蓬莱,这样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但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如今她修为不到金丹期,就算能躲开太微宗的人,也很难在旁人觊觎其灵力时自保。
放在以往,陈茵兮又是要六神无主,呆愣在原地,以期待某个人从天而降拯救她。
但现在——
她不禁扭头看向陈音希。
陈音希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抱着陈玄览,盘腿坐在城墙上,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嚣张姿态。
老实说,她是真的羡慕陈音希,甚至到了嫉妒的地步。
嫉妒陈音希不在乎道德,不在乎世俗,更不在乎礼仪。谁惹了她,就一定要惹回去,寸步不让,亦无所畏惧。如果是陈音希身处同个情况会怎么样?陈茵兮思忖,她肯定会第一时间把不爽原封不动地还给对方。
若是还给对方……
陈茵兮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身畔之人黑红相间的短打上。
“音希,”她轻声开口,“若是我投靠律法宗,或者嬴子黎,你觉得如何?”
她一个人打不过太微宗,不如拉上另外一则势力。
而现在陈茵兮得知,当年君元明串通嬴氏宗族,陈、裴家灭门,嬴长宁夫妇之死,相互之间关联紧密。
那嬴子黎和太微宗,早晚会有对峙。
“嗯???”
陈音希讶然扭头,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无所谓啊,你自己的路,我能帮你选,我还能帮你走不成。不过——”
“不过?”
“嬴子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你最好清楚这点。”
大老板算计起来也没比君元明好多少,陈音希心底门清,只是她给他打工,利益暂且一致罢了。
“这只是权宜之计。”
陈茵兮颔首:“谢谢你,音希。”
陈音希:???
她什么都没干好吧!
不过,见刚才还濒临崩溃的小姑娘冷静不少,陈音希也就认了。
“心情好一些了?那我把酒收起来了啊,”她宝贝似的把葫芦挂抱在怀里,“当歌楼打来的酒,老贵了。”
说着她起身,还欲开口,然而突然出现的灵力波动让城墙上的二人不约而同一顿,扭过头去。
是名御剑飞行的修行人。
太微宗的心法,她们都熟。起先陈音希以为是陆青云,还骂了一句,然而待来者靠近时,才发现来的不是陆青云,而是自抵达咸雍来就乖乖当跟班的李银朱。
也……也不是什么好事。
演武堂的弟子收剑,同样落在城墙上。
“李,李师姐?”
陈茵兮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李银朱深深地看了陈茵兮一眼:“放心,我不是冲你来的。”
陈茵兮:“那——”
李银朱转向满脸不在乎的义体人。
“临走之时,师父给了我一个秘密命令,”李银朱语气沉重,“他要我暗杀你,音希。这一路我有很多机会,但我下不去手——出手,对不起朋友;不出手,无法回去交代。眼下都闹到这个地步,我没法再拖了。”
面对陈音希冷冰冰的表情,和陈茵兮震惊的双目,李银朱深深吸了口气。
她阖了阖眼,再开口时,双目中已有死意。
“横竖我要交差,”李银朱说,“那不如光明正大和我打一场。”
“师姐!”
陈茵兮急忙劝诫:“你也可以选择一起走!”
李银朱失笑出声:“你猜师父为何让我一人前来?我走了,我哥怎么办?”
陈音希:“知道了。”
她把酒葫芦往身后一甩。
怪不得让李银朱一个人来。
君元明够狠的,知道她与演武堂弟子的关系好,派李银朱来,她是个姑娘,方便近身不说,陈音希也不会心生戒备。
把李碧武留下,是做人质,就是怕兄妹二人一出山门就跑路。
所以说君元明是个老畜生呢。
提防自己弟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对待他眼中的敌人。
陈音希觉得,就算不把李碧武扣留当人质,李银朱也不会反水。因为君元明于她教导之恩,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