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生存纪事(85)
珠玑其实从来没在意过那位楚国的新帝是谁,因为对她来讲这并不重要,她的目的只有夏青。
她不想死,也不想失去力量,而翻遍神宫古籍,只有转生邪术能办到这一点。
她日日夜夜以心血浇灌神珠,将三分之一的神光炼成灵火,为的就是将夏青的灵魂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带过来。
因为转生邪术有个弊端,转生后她的魂是不齐的,而天底下能补上这个缺口的只有这位蓬莱小师弟的至纯之魂。
多好啊。
等她从皎皎体内复生,吞噬神火重获力量,再将夏青的魂吃下去,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楼家人的血液是受诅咒的,可是这样不正好吗?哪怕是“诅咒”,到底也沾染着神的气息。
至纯的魂进入至暗的身体里,再刨出心来,由她活吞下去。
——到那时,她将成为世间唯一的新神。
宋归尘,你害我计划落空,害我沦落至此。
那就拿你蓬莱上下整个门派陪葬吧。
拿你所有师弟的命。
珠玑手指卷着长发,唇角极缓极慢地笑了起来。温皎的五官其实和她生的很像,可是温皎总是胆怯哭啼的,红着眼便只剩懦弱可怜楚楚动人。但珠玑不是,她傲慢自负,暴虐残忍,唇角扬起眉眼间便带着蛊惑人心的媚,好像天生就是床上的尤物,轻而易举激起人骨子里的淫欲。
小火焰不懂任何人的心思,它满脑子就是话本和恋爱,眼巴巴地等着小主人来,带他们脱离苦海。
它还有好多话本没看呢,但是它没力量出去了。
小主人,快来啊。
小主人来不了,小主人被困在白骨道,活生生快要哭死过去。
而一墙之隔,夏青穿过烟霭,看到了一个静室。一个很奇怪的静室,那只幽蓝的蝴蝶给他照明,四壁皆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珠玑的墓吗?怎么没有开关,没有门?
夏青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正纳闷的时候,门打开了,微微的红光从里面渗了出来。春商洞在古籍上记载便曾是一个最大恶极魔修居所,修士住处,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正常。红光大盛,夏青往里面走,看到了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他走进去的瞬间,后面静室的门便关上了。
安静逼仄到能把人逼疯的漆黑世界里,突然出现目之所及,无穷无尽、有远有近的灯,它们像萤火又像是灯笼,茫茫然,笼盖四方。
红尘千帐灯。
那只蝴蝶钻进了他的袖子里,似乎是害怕这些光。
夏青嘀咕了一声:“搞什么。”
第56章 崩析(二)
这个幻境像是能蛊惑人的神智, 紧接着,怪异让人难过的情绪逐渐涌上心头。
夏青开始不安。
他盯着一盏灯,莫名其妙就想起, 小时候接过阿难剑时, 心中最大的困惑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怎么办。师父说他毛都还没长全想得倒挺多。事实上,等他长大, 果真也就不再困惑这件事了。他对人世间的情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避如洪水猛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轻喃一声。
一盏一盏红灯将视野占据。
夏青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去路, 回首静室的门也关闭。他被困在方寸之间,与之相伴的是漫天红灯,如万千安静的眼, 照见人心深深处业孽无数。
下一秒,他忽然身体僵住,身体内被剑意所伤, 烧灼灵魂的痛苦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卷土重来!!
夏青脸色苍白,重重地喘了口气,手指轻轻触着前方,难受地半跪下来。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分神的东西。
而心魔幻境,越是逃避的东西, 越是尖锐地出现脑海。
以至于他愈痛愈清醒, 看向前方,浅褐色的眼眸被红光迷乱, 满脑子都是竹筏上楼观雪的那句话——你慢慢想, 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他在想啊, 从那个村子里狼狈翻窗跳下开始,就一直在想,想的他头都要炸了。
想他该怎么办。
夏青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之间清寒剑光默默流动。
他黑发静落,眼眸被渡上一层暧昧的红色,猩红色像是刚哭过一场。
一下子,害怕的,慌乱的,惶恐的,不安的——各种焦虑暴躁的情绪逼得他犹如困兽。
好像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宋归尘不懂,薛扶光也不懂,他自己都不懂。
太上忘情确实不是无情道,不需要断情绝爱,可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不如直接选择断绝情爱逍遥自在些。
夏青睫毛被眼泪润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看着手心,神情愣住,满是迷茫。
眼中溢出被痛出的泪水,啪嗒落在手心,溅出水花。
数千盏灯破开血肉灵魂。
他从发丝都指尖,每一处都在疼痛,痛到极致灵魂反而静了下来。
袖中的蝴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劲,悄悄探出头,飞到了夏青摊开的掌心。
蝴蝶的鳞翅是蓝色,辉芒清清冷冷,成了他浑噩视线唯一的安宁之所。
夏青的呼吸放轻,看着蝴蝶扇翅。
过去的人生像电影般在脑海回放。
从福利院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开始。
掉漆斑驳的宿舍楼,吵吵闹闹的大食堂,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上学,在那里毕业。
二十年的人生,无数喜怒哀乐,真要仔细回想,记得最清楚的或许只有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其实他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对他不好的人,温柔和善意是真的,抛弃和虐待是真的。
可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就像福利院会翻修,老院长会老去,小胖怀揣着他小时候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高飞。
而那个猥亵他未遂的男主人,被他报警后,坐了牢出来颜面无存,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亲友会离散,恶人有报应。
好的坏的都有终时。
于是,欢喜不长久的,怨恨也不长久。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他在上京城落雨的夜晚梦到了重重往事,梦到了宋归尘的业孽,梦到了他与鲛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夏青想,他对宋归尘潜意识里的排斥和争锋相对,应该是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很深很深的情绪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能记那么久呢。
只是哪怕是横隔百年的怨,他也不会为它失去理智,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产生心魔的地步。
夏青一点一点地牵起唇角来,眼泪往下落,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我真好奇为什么师父说你是最适合修太上忘情道的人呢——难道是你因为忘性大,不记仇?太上忘情四个字听起来就好厉害啊,我也想学,但师傅不让,快说说,师父都怎么教你的让我偷学几招。”
“……他什么都没教我。就让我有事没事盯着人发呆。”
“然后呢。”
“然后啊,”少年想了想,嚼着叶子说:“他让我活得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
夏青痛地蜷缩着身体,黑发落到地上,闭上眼睛的一刻,短促地笑了声。
想得他头都痛了的事,可算是想明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怕啊。
怕坚守百年的道心毁之一旦。
怕入了情就彻底脱不了身。
怕这份执念会是一件长长久久的事。
怕他这一次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
夏青指尖颤抖,黑发如流水泻满全身,第一次流露处脆弱的样子来,声音也在发颤,轻得像是飞雪。
“楼观雪,我怕这一次是万劫不复。”
轰——
他跟薛扶光说的没错,他的心魔只会是自己。
万千红灯刹那粉碎,化为流光星辉,遍布整个漆黑世界。
幻境崩析,夏青的余光里出现一角雪白的衣袍。
夏青大脑浑浊,抬起头来,眼眸泛红,睫上还沾染着泪珠。
“怎么那么可怜呢。”
楼观雪也蹲下身,用手指给他擦去眼泪,轻笑一声。
夏青没说话,安静看着眼前的人。
蓝色的蝴蝶飞到楼观雪身边。它像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般自解身体,成为一道洁白的光,汇入他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