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生存纪事(47)
可他的话语又一下子卡住, 提到某个遥远的人, 藏在袖中的手微僵直,唇角稍稍拉平, 愣了很久,才重新笑起来。
凉风卷过竹海, 青叶簌簌浮动, 有几片飘落过他的肩头发上。
宋归尘眼里微微恍惚的光芒片刻又归于宁静。
他说:“小师弟, 一晃百年, 别来无恙。”
一晃百年,别来无恙。
夏青灵魂都仿佛这一刻剧烈震动了下,牵扯心头密密麻麻万千情绪。
太陌生了。他迷茫了片刻,强压下去,语调无任何起伏,说:“你认错了人。”
宋归尘笑笑:“错不了的,我怎么会认错呢。”他顿了顿:“你们谁我都不会认错。”
夏青不想和他呆在一块,转身就想走。
宋归尘视线落到他手里的骨笛上,挑了下眉:“这是楼观雪给你的吗?他居然连神骨都舍得给你。”
夏青一脸“关你什么事”的不爱搭理。
宋归尘似乎早就习惯跟这样的他打交道,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慢慢说:“我这次前往东洲去了一趟通天之海的尽头,在神宫废墟处重获阵眼,也找到了另一样东西。经世阁推演天命时说我故人来,我就猜到会是你。带过来,想着也算……物归原主。”
夏青止住步伐,浅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宋归尘低头看着他手里那根血光冲天的笛子,叹息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不拿剑的样子呢。”
夏青平静地问:“你要神神叨叨跟我废话多久。”
宋归尘笑说:“一百年没怎么和人交谈,所以今天话就多了点。”
他还是那种和和气气仿佛搁村口也能跟大娘们唠嗑一个下午的语气。
处处温和,处处融入凡俗。
夏青受不了他的视线,把骨笛塞进袖子里。
这下子两手就空了。
而宋归尘看着他空空的手,愣住,视线却更为沉默,也更为哀伤。“夏青……你……算了。”他嘴角笑意苦涩,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他道:“我在废墟处找到了你的剑,此行归来匆忙,便将阿难剑放在了经世阁内。若你心急,我也可以今晚带你去。”
夏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剑??”
宋归尘:“嗯。”
夏青不耐烦:“我有个屁的剑!我不喜欢用剑,而且我也不会用剑。”
宋归尘沉默地看着他,像个温柔的兄长,很久才安抚说:“没事,总会有一天重新喜欢上剑的。”
有毒。
夏青抓了下头发,觉得自己今天的冷漠和锋芒真的来的莫名其妙。
他真的很讨厌这个人吗?
也没有吧,反正不喜欢是真的。
可是这种不喜欢就跟他对傅长生的好奇一样,也很淡很细微,并不能过多牵扯他的情绪。
暗吐口气,夏青干脆自曝:“你真的认错人了。”他举起手腕上的舍利子,冷静说:“我现在都不是人,我就是一只鬼,要不要原地变身给你看。”
宋归尘失笑:“不用,我知道。”
夏青:“???”
这你都知道??
宋归尘说:“不喜欢剑那就不用吧,但你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给你的。你要是哪天想通了,再重新拿起。”
夏青扯了下嘴角,非常大方地摆手:“不用不用,你找到就是你的。”
宋归尘认真看着他:“我修的是苍生道,天下除你之外,无人再能用阿难。”
夏青冷嘲热讽:“哇我好厉害。我那么厉害怎么现在活成这鬼样。”
宋归尘不说话了,很久笑了下,问他:“是啊,你那么厉害,怎么活成这样。”
夏青没话说了。
他觉得大祭司果然也不是个正常人。
百年前能下令把鲛族打为妖煞之族,世代为奴为畜,足以可见这个人多么心硬如石。
夏青说:“阿难剑你自己留着吧,反正我是不想要的。”
宋归尘:“要是师父听到你这话,估计能从九泉之下气得跳出来。”
夏青皱着眉:“你说的师父,是不是个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总喜欢拖着调子的老头。”
那个频繁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宋归尘想了想,笑道:“嗯,他老人家觉得这样说话比较有高人风度。”
夏青吐槽:“高人个屁,像半只脚快入土。”
宋归尘挑了下眉,喉咙里一句“没大没小”就要说出来,但又收了回去,唇角带着笑,怀念地点了下头:“的确。”
夏青说完又沉默了。
……看来灵薇花勾起的幻觉就是那个小师弟的记忆了。夏青心里烦躁,系统到底让他变成了个什么玩意。他抓了下头发,却没有再理宋归尘,一个人转身往帝王寝殿走。走到一半,还不忘皱着眉,再次回头警告:“我不是你那个小师弟,你也不用专门找我还给我的剑了!那天下第一剑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宋归尘目送他离开,也没有再出声,衣袍翻飞,等夏青的背影消失后。他伸出手一片,由边缘泛黄的竹叶落入他掌心。
木簪之下青丝如瀑,年轻的大祭司立在浮屠塔的紫光中,垂眸,很久后摇头自顾自笑了。
“一百年过去了,性子还是那么拗,也永远在自己的事上缺根筋。”
“……居然痛苦到封闭自我,为什么当初还要那么做呢。”
他声音极轻散在风中,又抬头,看着紫光肃穆的浮屠塔,面无表情。
袖中的思凡剑嗡嗡响动。
宋归尘说:“别急,快了。”
“别急,快了。”
人鱼烛燃烧殆尽。
楼观雪面对夏青的催促,睫毛垂下,淡淡给出了这么四个字。
夏青是真的没想到,回寝中途居然还能撞上从春宴直接离开的楼观雪。
他刚和宋归尘打交道,心情很糟糕,脑袋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被楼观雪带着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夏青左顾右盼,没想到楚国禁地附近,还有这么个古旧又典雅的书楼。
“千机楼。”
“嗯?千机楼,我怎么感觉听你说过这个名字?”
楼观雪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清二楚,但对夏青的记性不置评价,漫不经心笑:“每年给我算有多少种死法的地方。”
夏青:“啊?”
他心里奇怪,但是本来就被宋归尘搞得心情抑郁,于是也就没多问。
千机楼顶有好几层厚重的书架,这里很久没人来,灰尘浮动在暗室熹微的烛光里,光影幻灭。
夏青好奇:“你就这么走了,春宴的人怎么?”
楼观雪举着人鱼烛,苍白的手指一一掠过书架上的书,声音冷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青:“……”果然是楼观雪会给出的答案。
这人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夏青趴在桌上,睁眼看着楼观雪的侧脸。
墨发垂落脸侧,鼻梁如玉山,估计是在找东西,唇抿成一线。
黑袍鹤翎,广袖雪缎。漱冰濯雪,在暗室中湛若冰玉。
安静下来的楼观雪,好像本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入骨的人。
夏青闷闷吐出一口气,揪了下头上的呆毛,才开口说:“我刚遇到了大祭司。”
其实这事在他看来也不是需要隐瞒的秘密。
楼观雪抽出一本书来,淡淡“嗯”了声。
夏青自顾自说:“我怀疑那团火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时,顺便也给我换了个灵魂。我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另一个人的,是宋归尘小师弟的。”
楼观雪闻言轻笑一声,他拿着书转过来,从容坐到了夏青对面:“你还真是什么都跟我讲啊。”
胆子也真大。
夏青想了想,嘀咕:“因为也没人可以讲了啊。”
楼观雪似笑非笑:“嗯,你说,我听着。”
夏青握着骨笛,憋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这一次东洲之行,从神宫废墟处不仅找到了伏妖阵法的线索,还拿回了阿难剑。就之前我们听到的那个天下第一剑。哦当然这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是他要把阿难剑给我。”
夏青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没什么起伏,可从表情能看出多崩溃。他手指戳着骨笛,嘴角微抽:“有病啊。就不怕我拿了他小师弟的阿难剑干坏事吗。”
楼观雪:“为什么你觉得你不会是他的师弟。”
夏青为这事想了一路后,慢吞吞给出个答案:“可能,这就是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