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平稳,已是大好。”老太医冲他笑着拱手:“恭喜小军爷,今日便可以回家了。”
“真的……是真的!我活过来了!”李阿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嗷呜一声便大哭起来:“哇——我想死我妈了,呸,想我妈了,才不死呢呜呜呜——”
众人见他这副失态的模样,都跟着会心一笑,李阿牛和同屋的几个病友纷纷道别,鼓励过他们后,便踏着欢快的步子,一路连跑带颠儿的跑出了门。
身后是病友们充满希望的目光。
他是第一个痊愈后走出南营的病患,而且……不会是最后一个。
亓杨站在路边,含笑看着李阿牛蹦蹦跳跳地朝外跑,摇摇头:“李阿牛这小子,没想到还能这么活泼。”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李阿牛喘着粗气顺着原路折返:“将军!”
说罢直接跪倒在地,冲着亓杨“咣咣”的就是三个响头。
“将军的大恩大德,我李阿牛没齿难忘!”
“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亓杨赶忙上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要谢,就谢谢太医、郎中和医女他们,我又没做什么。”
李阿牛嘿嘿一笑,没听他的,执拗地再度跪地,又是一个响头,才满面感激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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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六年,八月十五。
李阿牛的痊愈似乎给生病的将士打了一剂强心针,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地有人从南营搬了出来,营中感染者的数量终于完全得到了控制,而这些派遣来的太医们,也需要在今日回京复命了。
在临走之前,柴院判忽然神神秘秘地找到了亓杨。
“将军。”他大步向前,忽然激动地抓住了亓杨的手:“这些天下来,我自己观察一番,觉得您于医学一道颇有天才——您考虑过弃戎从医吗?”
亓杨:……?!
弃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在柴院判遗憾不已的目光下,亓杨坚定地拒绝了这个建议,柴院判收徒不成,便退而求其次,邀请亓杨同他一起……写书。
“柴院判,您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怎么能做这种事?”
在亓杨心里,著书论道那可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儒才能做的,要让他说两句怎么打仗,说不定还能抠出来点干货,可如今要写成书,还是医术……他立刻下意识地拒绝了。
自己也是个半吊子,误人子弟了怎么办?
然而柴院判似乎对他相当有信心。
“将军在疫病防治一道上可谓是颇有见地,正巧老夫正在编撰《防疫论》一书,集合了老夫从医数十年的心血,届时这书若是能传于后世,说不定能造福后人,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头发花白的老院判说得情真意切,亓杨哪里还能继续推脱,只是一想到要写东西,便头痛欲裂,正当此时,身边却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柴院判此主意甚妙,你二人一个长于理论,一个经验丰富,两相结合,必然如虎添翼。”
一个身着蓝衣的翩翩公子忽然出现:“亓大哥便答应吧,若是有需要誊写的地方,小弟十分愿意效劳。”
亓杨转过头看着谢庭春。
如今这几日营中情况已经走上了正轨,谢庭春也终于有空捯饬自己了,一身藏青的压纹道袍,脸蛋刮的白净光洁,一眼望去真是……
人模狗样。
亓杨腹诽道。
自从京城那次嗯……之后,他可就再也不敢相信谢庭春这张斯文无害的外皮了。
果不其然,送走了太医署一行人,天刚刚擦黑,亓杨便听到自己营房的门口传来了清脆的叩门声。
“大哥,是我,最近营中事务也没那么繁忙了,不如咱们今晚便开始写柴院判的书吧?”
亓杨:……我就知道!
然而他现在早已非吴下阿蒙,哪里会轻易被谢庭春糊弄过去。这夜深人静,孤男寡男的,再弄出上次在南风馆里一样的尴尬事儿来可怎么办?当即便清清嗓子,正色道:“今日太晚了,改天再说吧。”
门口静默了。
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亓杨觉得这有些不像是谢庭春的行事风格,不过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将门打开。
木门外一轮圆月高悬,清辉满地,给整个院子都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银白光泽。
谢庭春正站在月光下,倚靠着门口的木柱,此时的他居然又换了一套衣裳,月白色的直裰,用银线绣着暗纹,在月色下有隐隐波光流动,配上一张神色忧郁的俊秀脸蛋,恍然如同月下仙人。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谢庭春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整个人都发出光来。
就像……等待着主人归家的小猫一样。
亓杨见他这般作态,心立刻就软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露水重了,还不回去休息?”
“大哥,今天是……八月十五。”
谢庭春眼帘微微垂下,半响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次回长山之前,我祖父放话说,谢家从此以后便没有我这个人了。”
听到这里,亓杨还是没有忍住,惊讶地抬起了头。
谢庭春露出了一个看似洒脱,却隐隐有些悲伤的笑容:“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只是往年八月十五还能同富贵一起吃个月饼,今日营房之中冷冷清清,只有月色相伴,实在是有点……唉。”
说着说着,他便低下了头,还不着痕迹地抬起手轻轻蹭了一下眼角。
亓杨一时也有些失语。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庭春刚一听说大营出事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中间还捎上了一整队太医,一路山高水远,他一届文人,想想也知道有多么不易,回到长山之后,又二话不说便直接进营同他并肩战斗……这可是会死人的瘟疫啊。
就连长山知府都没有亲临现场,何况他一个同知?
富贵都被留在了大营外面,自己一个人义无反顾的便进来了。
不管他抱了怎么样的想法,这份心意便已经弥足珍贵。
过了片刻,亓杨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心下一软,将木门打开了一些。
“进来吧。”
“多谢大哥。”话音刚落,亓杨便感到身侧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来,谢庭春已经熟门熟路地在他的营房正中坐下了。
一张脸上笑容满面,哪里有什么眼泪的痕迹?
亓杨:……又上当了。
见他面色坦然,亓杨也有些无奈,在他对面坐下,此时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家伙居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
“不是说写书么?”
谢庭春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盯过来,竟是毫不掩饰:“大哥,这会儿都同你在一个屋檐下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写字?”
亓杨一张脸皮瞬间涨得通红,好像那桌子是烧烫的烙铁一般,噌地窜起身来,支吾半响,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想干什么?”
“呵呵。”谢庭春忽然发出了一阵轻笑,起身缓步走来,伸手将亓杨按到了座位上,整个人往前一趴,凑到了他的脸侧,声音里暧昧流转:“大哥……不知道吗?”
亓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忙脚乱地将扒在自己身上八爪章鱼似的某人扯下来,咳嗽了一声,装傻充愣道:“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板着脸补充了半句:“我也不想知道。”
谢庭春表情有些遗憾,不过还是从善如流地从他身上挪开。然而他并未走远,而是拖了一把凳子来坐到了亓杨的左手边,歪着脑袋往胳膊上一趴,痴痴地看着亓杨,声音里带了些纵容的味道:“好吧,不想知道没关系。”
“大哥只要吊着我就好了。”谢庭春趴在桌上用手指头慢慢抚摸着粗瓷水杯的边缘,在亓杨刚才喝过的位置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仿佛压着很多澎湃欲出的危险情绪:“我一点也不介意的,只要你不讨厌我,能让我一直看着你,为你做一些小事就好。”
亓杨一时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放。
二人间本来还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如今谢庭春似乎是毫不引以为耻一般,直接将窗户纸捅破了,还可怜巴巴地捧出一颗心来给他看,他有意拒绝,但是看着谢庭春日渐消瘦的面颊,又实在狠不下那个心,一时间只能干巴巴地坐着,眼神晃动,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