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侃……是了,卢大人,狸奴的座师……
亓杨嗡嗡作响的脑袋瞬间变得清醒起来,回忆起之前在宫门外卢侃和自己聊天时不太正常的热情模样,立刻将这些都联系在了一起。
“怎样?如果觉得可以,我就和卢侃还有大石那小子说一声,他俩都不是迂腐的人,定下来之前可以安排你同卢家大娘子见一面。”
谢宏朗嘴角微挑,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位高权重的岳父,掌上明珠的嫡女,兼之以温柔貌美、岳家开明、阵营相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亓杨在这起婚事中都算得上高攀,只要是个稍微有些判断能力的,便都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一双泛着精光的老眼缓缓滑过面前青年人的脖颈,他今日上朝穿着青袍,衬着雪白的衬领,但是谢宏朗知道在那衬领的下面正挂着一块莹润光泽的如意型玉佩。
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喜欢斩草除根,年轻人一时糊涂都是有的,君不见兰阳王年轻的时候家中养了多少美貌娈童,如今成了亲,渐渐的也都淡了。
这年轻人同自己家有旧,而且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与其大刀阔斧的斩断这二人的联系,不妨润物细无声地从内部攻破,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再说,这卢侃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只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
谢宏朗对自己的宽和大量十分满意,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亓杨的同意。
然而没想到的是,面前的青年甚至连想都没怎么想,便抬起头来斩钉截铁道:“多谢老爷子和卢大人的赏识,只是这做媒一事还是算了吧。”
“嗯?!”谢宏朗眉毛一挑,浑身立刻开始散发出阵阵威压:“为何?”
被谢宏朗那跟他孙子如出一辙的黑眼珠子一扫,亓杨本来已经变得干燥的手心又开始潮湿起来。
这种威压,比起永嘉帝和何岫阁老都不枉多让!
深吸一口气,亓杨挺住了腰板,没有露怯,沉声答道:“多谢老爷子,只是我早些时候去寺庙中解过签,寺中高僧有言,我这辈子并不宜早成婚。”
想了想,亓杨还是老实补充道:“那高僧曾言,若是我成婚太早,于身边友人有碍……正好如今国家大业未成,正是需要我全心投入的时候,待到国土匡复,再做打算也不迟,只是多谢老爷子费心了,亓杨实在是心中有愧。”
谢宏朗没有回应,只是用那种仿佛能够透视一般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亓杨弯腰行礼,心中忐忑万分,正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过不知好歹,浪费了长辈的一番心意时,谢老爷子却忽然扭过身去,声音再次恢复了和煦。
“原来如此。你回去吧,下次遇见卢侃,我同他说说。”
亓杨赶紧道谢,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花园中再次只剩下了谢宏朗一个苍老的背影,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端坐许久,忽然冷声开口:“谢福。”
老管家应声出现。
“等谢庭春那小子回府,便把他给我带过来。”
谢宏朗声音低沉,似乎蕴藏着暴风雨将至的蓬勃怒气,一扬手,桌上的茶杯便“嘭”地坠地,瞬间碎成了齑粉。
老管家额角滑过一滴冷汗,赶忙诺诺应是,飞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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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
偌大的书房当中,谢庭春仿佛没有看到谢宏朗发青的脸色似的,神态自若地行礼请安:“不知祖父找孙儿来有何事?”
谢宏朗手指微微颤抖,看着烛火下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孙子,神色愈发难看。
这是谢家第三代中他最为看好的一个孙子——老二生不出儿子来,老大净知道胡闹,竟然将一个妾室扶正,惹得谢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生下的儿子无一不随了他们那个眼皮子浅的妈。只有这个,是他精挑细选的儿媳妇生下的,不光头脑聪明,还从小便颇有主见,虽然同家里不够亲热,但是心机手腕样样不缺,多加培养,假以时日,肯定能够支撑谢氏门楣,重振一族荣光,只是哪里想到这小子竟然执迷不悟至此!
“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谢宏朗年纪大了,气急之下,甚至有些喘不上气,猛地咳嗽了几声,用黑沉沉的目光盯死了面前的青年。
谢庭春微微挑眉,一脸的疑惑不解毫无破绽:“孙儿真的不知。”
“很好。”谢宏朗怒极反笑:“翅膀硬了,竟然妄想耍我,这等断袖分桃的丑事,传出去,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谢家吗?”
“若你心里还有几分良知,便马上和姓亓的断了,我给你择一门好亲事,趁着还在京城,立刻换了庚帖。到时候……我便将谢家交给你。”
谢庭春瞳孔一缩,片刻后缓缓挑唇露出了一个笑容:“祖父,何必呢?你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的,就算十指俱断,也会牢牢抓紧,我不稀罕的,你就算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心动一下的。”
“好……好……你有种!”谢宏朗这下是真的气得双眼发红,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死死盯着谢庭春无所畏惧的面容,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神情也变得柔和了一点:“你知道谢家这两个字背后有多少资源吗?狸奴,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偶尔走了弯路,我可以既往不咎,这世间也不是没有这等爱好的人,你若是实在拗不过来,祖父也不介意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是明面上有个样子功夫,也不妨碍你们来往,你以为如何?”
谢庭春久久没有说话,正在谢宏朗以为自己这一番敲打起效了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祖父,你老了。”谢庭春忽然抬起头,神态淡然,目光通达:“你没有发现么?现在是谢家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谢家。”
“至于你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嗬,既然我真心爱慕他,又怎么能够容下我俩之间有别人?”
谢宏朗一口老血直抵喉咙,胸口嗡嗡作响,看着自己一脸顽固的孙子,怒道:“你以为谢家少了你,就走不下去了吗?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祖父大可试试。”谢庭春挑眉拱手:“天色已晚,孙儿告退。”
“咣——!”
谢庭春感到耳侧有风掠过,微微侧头,便看到一枚镇纸狠狠地砸在了门框上,碎成了几块。
“孽种!”谢宏朗厉声道:“你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休怪我不客气——姓亓的小子还不知道你这点儿歪心思吧?高僧解签不能早成婚?你倒是想得出来!”
谢庭春猛地回头,淡定而没有情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谢宏朗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书房中久久对峙,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谢宏朗拉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声。
“祖父。”谢庭春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干涩:“你不要逼我……将对你的最后一点敬重都磨灭。”
谢宏朗面上毫无波澜:“那你就不要做出这种丑事来。”
谢庭春沉眸深深地最后看了谢宏朗一眼,目光中似乎有很多不明的情绪,最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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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几日,京城中便流言四起。
听说谢府的谢老爷子忽然转了性,对自己往日最为看重的大孙子不理不问了起来,反倒时时刻刻带着本来不太看得上的小孙子四处奔走铺路,拉拢人脉,大有一副要将自己衣钵传给小孙子的架势。
诸多京官都百思不得其解,谢家长孙如今在永嘉帝那儿挂了号,眼看要飞黄腾达,此刻若是谢家再推上一把,说不定能再度缔造一次谢氏满门辉煌,也不知这谢家长孙是哪里得罪了老爷子,竟然被冷落了起来。
就算是谢府之中,亓杨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仆人们对待谢庭春和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如刚回来的时候那般热切,而谢庭春对待自己也有些微妙,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身边,看起来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狸奴,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些忧虑地问道:“你同你祖父之间闹别扭了?”
“唉……并不是。”谢庭春嘴上说着没有,神色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祖父想让我尽快成亲,所以就同他争执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