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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离现在一月有余,那时,乱城有妖物的传闻正盛,城主的禁令也下了很久。
腐荧草虽是乱城内人必须的物品,却很昂贵,所以阿茹在染坊的工钱从不敢乱花,都是预先留给购买最低限度的腐荧草,才考虑其他的。故而每当阿茹在染坊的工钱被扣下,买不起其他食物时,她总会趁着黑,偷偷溜出乱城去碰碰运气。
这样的日子有很多,也很频繁。
也因此,她在某一日偷溜出去时,正巧撞到了这么一幕。
那日偷偷溜出去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城东一户铁匠家的大哥。
这位大哥她有些耳闻,听闻近些日子方娶了妻,可那妻子在新婚五天后,突然不见了踪影,就同乱城内无端失踪的其他人一样。
那大哥自然是不甘心的,在城内寻了好几天,阿茹这几日离开染坊回家路过东桥头时,已碰到过他好几次了。
乱城内不知被这位大哥寻了多少遍,也不见人影。
此刻,出乱城的这道漆黑的山洞,那大哥走在她前面不远处,应是不死心,觉得妻子可能误走出了乱城,现在正迷失在别处吧。
乱城内的人都有怪病,无法见到太阳,他不能在白天出去寻人,只能趁黑偷偷摸出去。
而出去的人,不止那大哥一人,还有一个仙者,是来乱城参加双元会的仙者,阿茹猜测,这仙者是来帮他的。
城中有禁令,那大哥走的很小心,阿茹也躲远远的避着,最好是两拨人分开出去,不见面。
而就是她这个举动,救了她的性命。
阿茹在这道山洞摸索了无数次,不用光也走的顺畅,那铁匠家大哥和仙者却不行,他们举着高高的火把,将山洞内眼前的道路照的透亮。
远处却是一片漆黑,诡异而沉默。
当那两人走到第三个转折处,火把灭了。没有风,也没有气流,灭的突然,灭的诡异。
几乎是火灭的下一个瞬间,低低的呜咽声从远处传来,在这有些密闭的空间中回荡传播,那声音很低很低,却正巧能被人耳捕捉到,配着此刻的氛围,让阿茹身上的汗毛竖了密密的一层,她不敢动,背贴着岩壁,双眼紧紧盯着那两人站着的地方,努力的适应着黑暗。
有东西过来了,细微的风卷了下她的裙摆,擦过腿部的皮肤,阿茹心里瞬时又凉了几分。
再接着,仍是黑暗,黑暗中传来人挣扎的声音,像是喉咙被制住了,说不出话来,却拼命想要呼唤的声音。
“小兄弟!”是那位仙者,在唤身边的人。
没有回应。
剑出鞘,映着术法的光泽,微弱却照亮了一点点空间,而术法光泽很快又被黑色吞没了,整个空间再度陷入先前的漆黑死寂。
那仙者离得太近,只看到一团黑裹着身边的人,远远旁观着的阿茹却将全貌看得分明。
那是一团高过洞顶的黑雾,铁匠家的大哥被黑雾吞进去,一开始雾色浅淡还能看出里面的样子,他是正着脸对着阿茹的,那狰狞的五官就这么直晃晃的冲着阿茹,他满脸是痛苦,也不知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眼瞳已看不出正常的颜色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没了生气。
血色自五官落下,那黑雾又一个翻涌,颜色渐渐变得浓了,阿茹清楚的看着,黑雾中血光喷涌而出,而后被浓重的黑色裹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唯独,清晰的物体撕裂碎裂的声音,荡在耳边……
肺部将最后一点空气也挤压出去,她一点声也不敢发出,更一点也不敢动,眼眶湿润了一遍,她拼命瞪着眼将它憋回去,生怕就连泪水滑落的声音都会惊到远处那怪物。
黑雾并没有包裹的很好,液体溅出去了,落在旁边那位仙者的脸上,衣服上,身上。
即便是仙者再后知后觉,也闻到了味道,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水。
他周身迸发出一抹青光,凝于剑端,他举着剑,大叫着朝那黑雾挥砍过去,他的章法全乱了,可以说是害怕和惊恐占了更多的情绪,尤其是在看到黑雾中漏出来的一点点痕迹的时候。
可他的攻击于黑雾没有一点影响,他这一击,甚至没有散去黑雾边缘淡淡的一抹。
僵持之中,黑雾雾端卷成旋风似的角,贯穿了那名仙者。
阿茹被迫再一次看清了面前的这一切,看清了黑雾中那个破碎的人,看清了那仙者一身的猩红。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她头一次见到今日这种场景,她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仙者竭力斩断了雾,手脚并用,拼命向另一边爬去。
黑雾没有管他,正蚕食着另一个没了生气的人。
那仙者,大约就这么爬走,就这么得救了。
阿茹是这么以为的。
她手颤抖了下,稍稍挪动了末端手指,也想跟着仙者这样逃走。
洞中忽然亮起了橙红色的光芒,比仙者的青光更亮,是火的光。
又有人过来了。
这一次来的人,各个都举着火把,人数不少,是一个小队,约有六人。一身赤红衣袍,是雷家弟子,为首的那人就是雷莘。
那仙者见到这群人,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他朝他们伸出手,嘴角欣慰的弯了一道弧度。
那弧度,永远定格了,雷莘挥手召出一道墨色长蛇,张着嘴巴咬上仙者的手,没有外伤,如一道没有实体的魂灵穿透了仙者的身体,而当那条蛇冲出他体内,墨色散开在空中消失不见后,青色的光炸开如一圈涟漪,彻底殒灭,失了颜色。
即便是完全外行的阿茹也知道,那个人死了。
她僵在原地,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雷莘凝指指着那黑雾,又往死去的仙者那里勾了勾,黑雾听话的朝他们涌过来,裹住了仙者,先前阿茹看到的场景,再一次重复,眼眶的泪憋不住了,悄无声息的滑落,胸口似有郁结,哽住喉咙,难受、痛苦,却不敢出声。
而那些赤红衣服的人,对这一场景,冷漠的如同看着平淡无聊的街头琐事。
黑雾这一次很快将东西吞噬掉了,似乎对这“食物”不太满意,它又回到了最初那个人跟前,细细品着那人的残骸,连血液也卷食掉,一点不剩。
雷莘拿出一个小瓶子,对着那团黑雾撒了点液体,黑雾立刻收敛了形态,卷成小小的,只有手掌大的圆球,边角丝缕的气,也没了先前那么凶狠。
“这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了,将它带回去关好,你们便能好好歇一段时间了。”雷莘吩咐道。
“是。”几人连声应道,语气中都有欣喜。
“公子,按理说,修仙者该是他们最好的养料,怎么这东西对修仙者却兴趣平平,反倒是更喜欢那个凡人?”有一名弟子插嘴问。
“你是从本家那边新调过来的?”大约是这工作告一段落,雷莘心情不错,笑着问。
“是的。”
“是这名修仙者不入流,自然比不上给它们精心饲养的食物,若是换了少主那等资质,乱城内的食物,它们根本看不上。”雷莘冷笑着道。
余下五名弟子皆是一惊,但没人敢说他的不敬。
雷莘也不在意,接着道:“囚室内的食物还很充裕,暂时不需要我们大规模抓捕,以后见着合适的机会,每月补充一两个就差不多了。你们清理完现场,回到堂口后,就可以下去领赏休息了。”
“是。”其他人纷纷搪塞几句,清理了仙者的血,离开了。
阿茹藏身的地方正好是各方视角的盲区,没有人注意到她。
本该是这样的。
可当她在所有人离去后,拖着麻木的躯体匆匆逃离现场,回到家中,蜷缩着抱着自己平歇了一整日的情绪后,蓦然发现,她的裙子边角,缺了一段布料。
她后来又回去了几次,也刻意寻找过,可那一段布料却消失了。
而那之后,她又在乱城出入口的山洞中遇到过几次雷家弟子,神色诡异仓皇,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而后,又有人来染坊调查过她那日前后的动向,甚至还抓了与她熟识的人前去问询。
她那心便沉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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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发现了,但对方或许还不能确认。
她不敢说,更不能说。
但现在面对楚怜,她终于忍不住,将这个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秘密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她已完全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