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局一个碗(9)
瘟疫无药可治,朱文正年纪小不明白,朱重八和王佳却都懂的,即便有药可医他们也买不起药物,只能期盼着朱老爹再多撑些时候。
“八八啊,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只猴儿似的,也不哭也不吃。那时候咱们家还行,但白面米糊喂进你嘴里你都给吐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怕是活不下来了,我就求到了咱们村头那间香樟庙里去了,盼着哪怕将你舍给了佛祖也要让你活下来。可刚将你上了庙里的文牒,你就开始哇哇大哭了,再喂你米糊也能吃进去了。”朱老爹浑浊的眼睛因为怀念过去的美好而明亮了些:“我就又将你抱回家,后来你娘听说了这件事也被感动得嗷嗷大哭,说你必定是受了佛祖眷顾才能活下来的。”
他费尽力气地坐起身,从他床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棕黄皮的小册子出来,将它递给了朱重八:“这是当年记了你身份的戒牒。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就再去投了庙里吧,佛祖会庇佑你的。”
朱重八泪眼朦胧地接过他递来的册子,含泪点头道:“爹,我都记住了,你好好休息着,病会好的。”
朱老爹似乎是失了力气一样,又瘫倒在了床上,笑着摇了摇了头:“我昨天梦见你娘了。她穿着嫁给我的时候穿的那身红布衣衫,乌黑长发用红丝带扎着,发髻上还插着前些年我们典当掉的那根老银钗子,笑着跟我说,她煮好了白面馍馍等我去吃呢。”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在说着什么也听不大清了,可他依然在说,嘴角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仿佛是真的看见了朱母一样。直到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良久,朱文正的哭喊声才打破了这静寂——朱老爹死了。
这个在耕田上忙活了一生的汉子如今还不算年老,却早已满头白发,终日的饥饿让他的骨头架子全部显现了出来,仿佛要戳破他的那层皮一样。可到了死的时候他却是笑着死去的,摆脱了这个苦难的人世间,终于能够再见到相爱的妻子了,他似乎很开心。
但活着的人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绝望中。
朱重八垂了头,右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似乎是在翻阅。但姜妍的角度却正看见他在无声地流泪,为了不让大嫂王佳和朱文正看到,还刻意装作是垂头看册子的模样。
姜妍心里难过——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瞧着这个原本贫穷却温馨的家庭在一月之间破碎,尚且感觉无法接受,正主朱重八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崩溃绝望?她穿越到这个世界,重生在一个破陶碗上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见识到这一出出人间惨剧吗?
朱重八也感受到自己放在衣襟内的灰陶碗在微微颤抖着,知晓是姜妍在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他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了眼泪,勉强提了精神才抬起头向王佳问道:“嫂嫂有什么打算?”
王佳有些迷茫地说道:“我... ...我带着文正回娘家吧,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王家也不富裕,王佳带着儿子回娘家怕是要受尽白眼,可这也是她与儿子唯一的活路了。朱重八自己的未来尚且一片黑暗,实在没法再帮这位嫂嫂一把,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婆婆和重五的遗体尚且没有下葬,公公又... ...八八,你想好怎么安葬他们了吗?”
“我去求刘德吧,我父亲为他耕种了一辈子,盼他看在这份上能划出一片地让我安葬了他们吧。”朱重八的神情郁郁,视线又落在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朱老爹身上。
“盼他开恩吧。”
第七章
刘德根本不愿意出门见一见朱重八,他便在刘宅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知道他家变故的邻里乡亲都渐渐聚过来围观了,刘德才不得已露了面。
“刘地主,我父亲为你耕种了一辈子。如今他与我母亲大哥都已离世,盼你看在他为你勤劳劳作的苦劳上,划一小片荒地出来让他们能有个地方可以埋葬吧。”
听清他的请求,刘德断然拒绝道:“我的地是租给朱五四种了,可我又没有欠了他的。每月的租金我是按从前说好的收的,又没有刻意坑害他。如今他是死了,但又不是被我害死的。死人种不了地,那耕地我自然要收回来。至于你说的白给你块地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生前没能赚来埋骨之地,现在你这个儿子也拿不出银钱替他买地张罗,那都是你们朱家的事,与我何干,凭什么白给你地。”
他这话说的没问题,可朱重八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父母与大哥的尸身如今还停尸在院落中没法入土为安,他只不过是个十七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连自己的生计都是问题,哪里能弄来的银钱去买地安葬父母呢。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愿意双膝一软跪地哀求。
朱重八依然跪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刘德对乡亲们对自己的窃窃私语颇为不满,因此皱起眉头很不客气地说道:“要我说,你就直接将你父母与大哥的尸身丢去乱葬岗得了,反正生前也没个体面,干嘛还在乎身后的体面。”
这话就诛心了,丢去乱葬岗任亲人尸身腐烂,甚至要被鸟兽啄食继而没了全尸,朱重八光想想都觉得满腔悲愤,双眼通红地瞪向刘德。刘德却不在意他暗含恼恨怒意的眼神,只有些蔑视地看着朱重八,掸了掸自己袖子上的灰尘说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何必为了几个死人继续劳心劳力呢。自己个都不一定能活下去呢,还想着死人。”
“刘德,你留点口德吧!”刘宅内来做客的刘继祖听了外面的嘈杂,走了出来。走到门口时正听见了刘德对朱重八的恶言相向,皱着眉头制止。
“哼,你倒是有善心,那你划一片地给他啊。”刘德与刘继祖虽说都姓刘,但同宗不同族,明面上是和乐融融兄弟相称,暗里却常互相比较,谁也瞧不起谁。刘继祖的儿子比刘德的儿子刘贵好读书些,今日刘德本就听了刘继祖的一番吹嘘心情不好,如今见自家佃户向自己讨要田地刘继祖还开口,心情就越发恶劣了:“慷他人之慨谁不会啊,如今年成不好家家都不好过,你若是大方就拿你自己的地大方,不要到我这说三道四的!”
刘继祖见朱重八穿着那一身破旧的布衣,形容憔悴,有些同情。他也听说了朱家的惨剧,只是他名下地产也不算多,要贸然划出一块送给朱重八确实得好好考虑一番。只是刘德既然都这样激他了,他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得做出个样子:“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小气嘛!朱家小子,你跟我走一趟,我回家仔细看了地契后,拿一块地皮予你。”
“假善心!你干脆去当散财童子得了。”刘继祖这番举动在刘德看来就是故意做戏,问题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还颇为崇慕,这让刘德的脸色愈发黑沉。不过他可舍不得为了一次面子赔去一块地,哪怕是荒地也不成。因此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宅邸,将村中人看向他有些蔑视的眼神一起挡在了外面。
朱重八听了刘德的话原本已失心灰意冷,没想到在刘继祖这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连忙向刘继祖告谢:“多谢您,多谢您!”
“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吧。”刘继祖的儿子与朱重八一般大,因此刘继祖颇为不忍心看朱重八久跪,连忙伸手拉了朱重八一把,又借力让他靠了一会儿,朱重八的小腿这才不再打抖,站稳了。
刘继祖原也对他多有同情,半个月时间亲人都去世实在是人间惨剧。只是他能帮的也不多,虽说也算是个小富裕的地主,可这样的年岁,地主家的余粮也不多,实在无法接济朱重八。
他翻了许多地契,找出了一块山脊上的贫瘠荒地出来:“虽然埋葬你的父母是尽够了,但是风水运势这种东西可就半点没有了。”
朱重八接了地契,苦笑了一下:“您能替我父母大哥找一处埋骨之地,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穷苦人家哪里会去考虑什么风水运势。您的恩德我会一直记在心上的,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刘继祖摆摆手,没将他认真说要报恩的话放在心上:“都是乡里乡亲的,见你到了绝境自然得拉你一把。只是你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逝者已逝,生者可得好好活下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