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局一个碗(13)
说是化缘,其实就是乞讨。住持看在朱重八在庙里待了两个月的一点情分上,给了他一双结实的草鞋和两个粗粮大饼,就这么打发他走掉了。
朱重八站在香樟庙外的阶梯上很久,又想起了站在这里笑骂自己的小师兄,再也不会有人催促着他赶紧打扫赶紧阶梯上的灰尘了。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香樟庙的牌匾,不再留恋地揣着用来化缘的灰陶碗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十章
既然是乞讨就得靠人施舍,濠州地界受灾严重,因着大旱与瘟疫,人人都自顾不暇,朱重八若是还留在濠州界内怕是难以保命,因此和姜妍探讨了一番之后,他决定先向南行,往庐州去。
只是如今哪里都不好过,庐江虽说没有遭受濠州一样的大旱与瘟疫,但严苛的赋税也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因为庐江与濠州临近的缘故,不少濠州的难民纷纷逃来了庐江。庐江本县的民众原本还因着怜悯对难民多有照顾,但随着难民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不堪其扰,整日大闭门户拒绝接济这些苦痛的难民。庐江本县的县衙也是贴出告示,责令非本县的民众必须尽快离开庐江回归户籍,若不听从,一旦被发现就会实行抓捕。
朱重八虽说有一个游方和尚的身份比这些难民好些,至少不会被县衙抓捕,但在此处也无法得到足以饱腹的食物。他在香樟庙中只待了五十多天,每日做些洒扫敲钟的杂事,也没学会念佛经、做法事,只能靠身上这身佛袍与戒牒说一句“阿弥陀佛”来讨些饭食。
因此他觉得不能再多待在庐江了,听说固始的年成好些,便决定往西行进。
固始的状况确实好很多,主要原因是固始的县令听说了庐江之事,在出入口设置了关卡,拒绝逃来的难民。
“诶诶诶,那边那个光头的小子!对,就是说你,快点过来!”看门的守卫拦在了朱重八的面前,喝问道:“别以为剃个光头找身佛袍就能装和尚进县城了,有戒牒吗!”
朱重八连忙将自己袖中的戒牒恭谨地递给了他。守卫仔细看了戒牒,又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朱重八,这才将戒牒拍在了朱重八的肩膀上:“还真是个游方和尚,行吧,过去吧。”他挥挥手放了朱重八过去,转而又拦住了一个光头:“戒牒呢!”
那个光头男子嗫嚅了几句,说了声丢了,立刻便被守卫扯出了队伍,不让他进城。
男子哭闹嚎叫的声音在朱重八身后响起,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看这嘈杂,只杵着自己捡来的一根木棍向城内走去。
姜妍隐隐觉得朱重八似乎有些变化——他不再会去试一试路边倒下的饿殍的鼻息,不再会对深陷绝境的人露出怜悯的目光。她有些害怕他的这种变化,朱重八却对她说:“如果我无法完全改变这种状况,那我就得远离这些麻烦,保全我自身。”
闲步于固始街头,朱重八感受着久违了的宁静氛围,长长舒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垃圾的臭味,熟食的香味,女人的脂粉味,壮汉的汗臭味,夹杂在一起,混成了这条热闹的街道。
这让朱重八想起了父亲牵着自己的手逛街市时的情景,那时濠州还算太平,家中也还有些余钱,朱老爹就带着朱重八穿梭在人流中,不时替他挡了旁人的碰撞。归家的路上,朱老爹还给朱重八买了一个红苹果。朱重八一直藏在衣兜里没舍得吃,最后苹果都开始烂了,熟透腐烂的香气在他的屋子里弥漫开,他才把苹果吃了。
他想的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什么人抱住了腿,让他一个踉跄才站稳。还好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紧紧抓着手中的灰陶碗,要不然碗摔在地上哪怕没有碎,也要被往来的路人给踩碎了。
“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都饿了好些天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抱着他的小腿,大声地哭求着施舍。
朱重八觉得有些好笑,他一路艰难化缘到固始,和一路乞讨也没什么区别。不料刚到这固始城中还没讨到一口饭食,就反倒被城中乞丐乞求施舍了。他也没蹬开乞丐抱住他的手,只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像是有东西可以施舍你的模样吗?”
乞丐也看清自己抱住的是一个连佛袍都肮脏残破的行乞小沙弥了,眼中的泪水顿时就收了,原本哀求的神色也变成了鄙夷:“你是游方行乞的和尚?听口音你可不像是我们固始人啊。”
“是,我是从濠州而来。”
他话音刚落,那乞丐的脸色就变了,蹭蹭蹭地远离了他一些:“我听说濠州发了大瘟,你不会身上也带着什么疫病吧!离我远些,可别传染给我了!”
朱重八摇摇头,也不欲再和他说些什么,转身就要走。那乞丐却对他有些好奇,濠州的传闻断断续续地传来,固始城中却没有一个从濠州逃亡而来的难民,想要打听濠州的消息,问朱重八绝对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朱重八也只是瘦弱的模样,不似真患病... ...若能真得了消息,他便可以将这消息卖于酒店中的食客换些吃食来了。
他想到这里便捡起了自己装有两三个铜板的破碗,踉踉跄跄地跟在了朱重八身后:“诶,你等等啊,我问你些事!”
追上朱重八以后他又硬拉着朱重八进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小巷,然后问道:“你们濠州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仔细说给我听听呗。”
朱重八不想将自己的苦痛当作旁人闲谈时的话料,因此也只沉默地摇摇头,示意乞丐放开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乞丐却耍赖上了:“你不说我今天可就不会放你走。怎么样,我看你面黄肌瘦的模样可饿了挺久了吧,赶着去化缘吧,那就赶紧说与我听。”
见朱重八依然摇头,乞丐拿手挠了挠头道:“要不这样,你说给我听了,我便带你去间酒楼,那里的徐娘子心地善良,丈夫又刚刚死了,正缺一个和尚为他丈夫超度呢。你去了那里保准能吃上顿好的。”
斟酌了一下得失,又见乞丐不似说谎,朱重八便缓缓开口道:“濠州是受了大灾。一年都没有雨水下下来,田地中的稻谷都枯死了。我们没有了饭食吃,官府没有接济我们,反而收了更重的赋税,饿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没有好好掩埋的死人就引发了瘟疫。我娘吃多了观音土,腹中如有石头,疼死在了家中。大哥与我爹都染上了瘟疫,也死了。我进了和尚庙,但庙里也不够吃的了,就打发我出来化缘了。”
真的将经历说出口时,朱重八的情绪反而没有那么悲伤难过了。那样多的人都没有挺过这接连的灾难,至少他还活着,即便饥一顿饱一顿他也依然还拥有明天。因此他的语气倒是颇为平淡,反倒是那乞丐神色有些激动:“我就知道哪里的官都不是好官!”
他愤怒地骂道:“我家中本来也有田地的,只是因着我家中爹娘都去世,我没有兄弟无依无靠,官府便强收了我家的田地,害得我沦落到了行乞的地步!”
其实他沦落到这地步也不单是因为官府不仁,还因为他游手好闲,不愿耕作田地缴纳税费。要不然看他二十出头,体格健壮的模样,即便是去码头搬货卸货,或是去别人府上当个护院也都是足够的,不至于非要行乞。
朱重八看破也不说破,还要指望着这乞丐领他去那小酒楼呢,与他同仇敌忾一会儿也没事。
乞丐愤怒了一会儿,再看朱重八也顺眼了许多,勉强对他有了一分真心:“行了,哥哥答应你的事儿也一定会做到!跟我走吧!”
路上乞丐介绍了自己,说自己姓赵,旁人都叫他六子,他也将自己那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浑忘了。六子一边带路一边向朱重八描绘酒楼娘子的美貌:“徐娘子我们都唤他徐姐,人善心美还识字,樱桃口丹凤眼,鹅蛋脸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她嫁给了酒楼陈四叔的儿子陈顺,日子过得好还愿意施舍我们些剩饭,我们都服她。陈顺是我们固始衙役的头儿,保护城里安全的,八面威风,可惜前些日子讨伐乱匪死了。”
他说着啧啧舌:“陈四叔就这么一个儿子,徐姐和陈顺的儿子也才五岁,真是可怜啊。”
“乱匪?”
“是啊,说是什么白莲教的人,可厉害了。官府去抓了几次都没抓着,这次又吃了个大亏,怕是只能继续对他们忍气吞声了。他们杀人如麻,比来催税款的狗官们还令人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