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二零五七年的你(26)
坐在苏晚晴旁边的是一对母女,女人大概三十岁左右,而女孩大概有五岁左右的样子。
整个航程中,她默默地听着看着这个年轻的母亲对她女儿的溺爱,这种溺爱让她感到陌生,在她的印象中,这种溺爱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苏晚晴悲哀地想,她和母亲之间的记忆和回忆大部分都被争吵和怨恨所占据,真正美好的回忆只是片刻,转瞬即过。即使将这些美好的片刻无数倍地放大,却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印记。
她们哪里像是母女,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直到母亲离世之前,她都在和她争吵。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口头上原谅了她,但心里仍是恨她。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放下怨念,为什么非要纠结于过去。她母亲已经承认了错误,所以她还想怎样呢?还想让一个老人怎么赎罪呢?
她仍然记得去年回花市过年的时候,本来她真的是想和母亲好好地过一个年,但母亲在和她聊天的时候,无意中提到了以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一提到过去,她就会变得怒不可遏。她冷嘲热讽地将母亲好一个数落,弄得母亲在她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结果,在春晚开始之前,她拎着箱子去了酒店,第二天就坐上火车回到了海市。
类似这种事情太多太多,多到让她数不清。她真的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人,可每次和母亲独处的时候,她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只是觉得一阵刀绞般的心痛,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下了飞机,苏晚晴直奔派出所,然后找到了给她打电话的那个警察。
那个警察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向她复述了一遍,并且告诉她,对方司机是酒后驾驶,负有全责。
苏晚晴起初是面无表情的,可当她回过身朝门口走去的事后,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心里好痛啊,母亲去世之前,她对她几乎是不闻不问,即使她打来电话,她也总是会随便地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断。她怎么能那么狠心呢?她再怎么不对也是她的妈妈啊!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警察站起来安慰她,可苏晚晴哭得太过歇斯底里,根本无法让自己从沉重的悲痛中脱离。
……
苏晚晴在家门口站了好久,始终不敢进去,因为里面有太多她不敢触碰的回忆。
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家了,它是一个空壳,装满了她无数回忆的空壳。
她抬起胳膊,将钥匙插进锁眼里,然后将门打开。
门开了,一股陈旧的悲伤气息扑面而来。
她走进去,将门关上。
屋子里门窗紧闭,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看到了微小的尘埃粒子在光线中浮游。
她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去,整间屋子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她来到客厅,转头看向沙发,那里空空如也。她盯着那里看了好久,仿佛看到父亲和母亲正坐在那里,他们幸福地笑着,母亲的怀里正抱着不到一岁的她,多么温馨,多么美好啊。
可是他们却突然全都消失了,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就这么不见了。
“你们回来啊!你们去哪了?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苏晚晴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将自己沉浸在这该死的悲伤中,然后,她听到了敲门声。
她像疯了一样跑过去开门,自己骗自己地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妈妈没有死,她只是用这种方式骗她回来。
可是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她的母亲,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高高瘦瘦的女人。
第四十九章
那女人问她:“你是……苏晚晴?”
苏晚晴点头。
“节哀,孩子,”女人拍了拍苏晚晴的肩膀,脸上流露出和她相同的悲伤,“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苏晚晴扶着门框,感觉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
“你妈妈这一生真的太累了,每天都活在忏悔和愧疚中,现在,她也解脱了,”女人从地上抱起一个小箱子递给苏晚晴,“这是你妈生前留在我那里的东西,她一直忘了取,所以我特意给你送过来。”
苏晚晴默然地从女人的手里接过箱子。
女人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苏晚晴那一脸悲伤的样子,最后还是将话给咽了回去。临走之前。女人抱了抱苏晚晴,她说:“孩子,节哀顺变,好好地活下去,这也是你妈妈希望看到的。”
苏晚晴目送着女人离开,然后进了屋,将门关上。
她将箱子放在地上,然后找到一把剪刀将箱子划开。
里面装着一封信以及一件她母亲亲手为她织的毛衣。
她拆开信封,将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晚晴,
我不想再为过去的罪行狡辩,但离开你们的这段时间,我真的过得心力交瘁,我每天都在道德的压力和生活的压力下艰难地度日。
我曾幻想着能求得你们的原谅,可是当我看到你决绝的表情时我便明白,我此生此世都将会在悔恨中度过。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求得你们的原谅,尤其是你的父亲,我一声不吭地将你抛给了他,我能想象得到他所承受的压力,能想象到他每天所要面对的窘境。
所以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虽然你爸爸在去世前原谅了我,可我宁愿用他对我的原谅来换回他将要失去的时间,甚至希望用我的寿命来换回他们的寿命,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脸面和资格在这个世上活着。
但他去世了,而我却活着。
晚晴,请允许我叫你晚晴,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依然没有完全原谅我,我很理解,而且我也永远不会怪你。
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我能想象得到你成长过程中所面对的一切,而我——你的母亲却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呢?我带给你的伤痛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所以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我爱你,晚晴,我是真的爱你。
晚晴,这封信本来是想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寄给你,因为妈妈真的有太多的话想要对你说,可是我知道,这封信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交到你的手里,何况,无论我说再多做再多,都无法让你真的接受我。
晚晴,对不起,妈妈错了。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一日
苏晚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了信纸上,信纸上的一些字被她的泪水洇开,变成了模糊的扭曲的看不懂的字符。
她将信纸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将信封重新放到箱子里。
她将那件毛衣捧在手上,她盯着它,试图想象着妈妈在暗淡的灯光下,戴着眼镜织毛衣的情景。
这是妈妈给她织的惟一的一件毛衣,。
小时候,每当看到同学们都穿着他们的妈妈给他们织的毛衣上学时,她都会很自卑,因为她没有妈妈。每当同学们问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妈妈时,她只能说她妈妈已经死了。
是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我恨你,恨你几乎成了一种信仰,我曾想象着,当我真的见到你的时候我会说出怎样的狠话,但等到真的见到你的时候,我却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啊!
你不是要赎罪吗?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赎罪,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过去再怎么恨你,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是个孤儿,这世上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我有了归属感。
可是你居然死了,以这种方式彻底离开了我。
是啊,你可以去找爸爸了,你们可以团圆了,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将我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上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苏晚晴将毛衣捂在脸上,闻着它们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那是属于妈妈的气味。
她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酒,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将冰凉的液体灌下,喝着喝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苏晚晴不知道自己在屋子里呆了多久,只是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觉一阵晕眩,胃里也一阵恶心。
她扶着墙,艰难地走出家门。
她要去医院,去太平间看她的母亲,她要当着母亲的面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要告诉母亲,她原谅她了,她真的已经不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