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昏暗中,杨承安看到一双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二龙抢珠长靴。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应由金钱绣纹上去的金龙却是浑身通红,像是被放进沸水里滚了一遭。
杨承安勉强睁开眼睛向上瞧去,才发现原来不是那金龙换了绣线的颜色,而是因为猩红的鲜血正在顺着自己的额头不断向下流淌,遮住了他的双眼。
啪嗒。
一滴血坠落在地上,血沫飞溅在价值万金的靴面上,只不过这双靴子的主人却浑不在意。
想是顺王府这样的靴子还有许多,没什么好稀罕的。
杨承安在看到顺王的那一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杨福泰会突然前来看望他,为什么在杨福泰走后,陛下失窃的玉佩会在他的住处被找到。
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懂,自己被重罚对师父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处,他为何要陷害自己。更何况,杨福泰此人虽是见利眼开,但两人相处了那么些年总还是有那么一丝微薄的情分在,何至于此。
现在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一个外宫的领班太监,面对顺王这样的强权,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呢。
多么烂俗而又拙劣的戏码啊,一个太监竟然敢失了智去偷窃君王的玉佩?这样简单粗制的构陷没有一个人会看不出。
但顺王就是借着这件事情在敲打他,在告诉他绝对的权威是怎样不可违抗。
多么可笑,每当他误以为自己能活出个人样的时候,就会有人拿脚在他的脸上倾轧脚踏,让他明白自己的贱命就如同蝼蚁一般。
现在这个人人争相巴结讨好的杨公公,和当年那个与狗抢食的乞儿其实并无半点儿不同。
汤泽雍看到杨承安伤痕累累的身躯,眸中划过兴奋与迷恋。
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啊。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没有出现半分绝望与求饶的情绪。但眸子的主人却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在这里苟延残喘。
这种反差带来的美,触目惊心。
汤泽雍喜欢看少年们被凌虐的样子,但他从来不会自己上手,因为那些低贱的男娼伶人,从来还不配让他来亲自动手。
但今日,他决定将这个殊荣赏赐给杨承安,一个同样低贱却又完全不一样的阉人。
“啪。”
“啪!”
杨承安觉得喉中腥甜的感觉更重了。在他晕过去的前一秒,脑中却突然蹦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自己今日爽了约,以殷小娘子那眼中容不得半点儿沙子的性子,怕是现在已然将他祖宗上下十八代都骂过了罢。
倒也无妨,他祖上是谁自己并不清楚,祖下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后人了。
随她骂罢,只求下次相见时,她能够少几分愠怒,最好还能朝他笑上一笑。
再次睁开眼时,杨承安面上的鲜血已然凝固干涸。出乎意料的,汤泽雍并没有离开。杨承安都觉得慎刑司的味道闻之欲呕,也难为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能在这里待那么久。
“承安公公,两日不见,怎么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汤泽雍俨然是一副长辈关怀晚辈的慈爱面孔。
杨承安别过头去,连敷衍都懒得。
汤泽雍却依旧兴致勃勃:“前些时日见面,承安公公还对本王热情有佳,如今竟连基本礼数都忘了吗?”他低下头缓缓道:“你若苦苦哀求,或许本王一个心软,就让你全须全尾走出这慎刑司呢。毕竟如今能救你的想救你的,可只有本王一人了。”
杨承安身子骨本就不是十分硬朗,一顿刑罚下来几乎去了他半条命。但他还是勉强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有气无力道:“那还多谢王爷的好意了。”
上一次被折磨得半死不活,还是刚入宫的时候,他被分去伺候一个猥琐凶残的老太监。自从杨福泰将他从老太监那里要过来,他就再也没有那么狼狈过了。
说来也是奇怪,别的太监都喜欢收干儿子,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公公,杂七杂八的干儿子一大堆。杨福泰偏不,他就喜欢别人叫他师父,说这样显得自己胸有点墨。
嗤,一个字都不识几个的死太监。
汤泽雍见杨承安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心中终于有了一些恼火。杨承安无论是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还是破口大骂高傲凛然都能取悦到他,但这种半死不活浑不在意的模样,委实让人觉得不够爽利。
他设套将他送进慎刑司,可不是为了看这种脸色的。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那王爷、咳,还想听奴才说些什么?”杨承安觉得自己说话时身体上的痛楚更加明显了。
“哼,那承安公公就在这里多待几天,仔细想清楚还有没有什么要和本王说的吧。”
御书房。
高公公泡了一盏上好的碧螺春送至皇帝手边。
汤玘宬随手端起喝了一口,随意问道:“这茶是你亲自泡的?”
高公公扭着肥硕的身躯笑得一脸福相:“是老奴。新来的小太监毛手毛脚的,泡出来的茶给别人喝喝还成,却是万万不敢献到陛下这里来的。老奴本来也想偷懒,但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啊。”
汤玘宬是一个很奇怪的皇帝,他自己勤勤恳恳、宵衣旰食,却不喜他人勤恳。尤其是对于大臣们,他最不耐烦听那些人情真意切地诉说自己忧国忧民、呕心沥血的故事。高公公跟在他身边那么些年,早就摸清了天子的心思。
果不其然,汤玘宬笑着骂了他一句:“你倒是个惯会偷懒的,整个宫里就数你最清闲。”然后又随意问了一句:“怎么好几日都不见杨承安来当值,最近又没给他安排什么特殊的差事。说起来,朕还是最爱喝他泡的茶,尤其是那盏碧螺春,竟是将那些专门的侍茶太监都给比下去了。”
“杨公公如今在慎刑司呐!”
皇帝闻言有些惊讶:“哦?在慎刑司?可是犯了什么大错?”
宫中一切刑罚奖赏都是由皇后掌管,有些时候便是连皇上都不能干预,因此他也从不关注这些。
高公公低着头道:“皇后娘娘说之前送给陛下的那块玉佩不见了,一番搜寻竟是在杨公公的住处给翻了出来,当场就给押慎刑司去了。”
“皇后掌管后宫那么些年,怎么还越来越糊涂了。朕的玉佩,一个小太监偷了又有什么用。便是想卖了换些银两,那样的品相又有谁敢要又有谁敢用?”沉吟了一下,汤玘宬问道:“除了这个,你还知道其他什么消息都说来听听。”
高公公犹豫再三,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有一件事,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偷偷瞥了一眼皇上的脸色,飞快道:“只是顺王似乎与杨公公有些私交,听说王爷后来还特意去慎刑司探望了一下杨公公。”
高公公深知自己一切的荣耀全都是陛下给的,因此他也不怕得罪顺王。反正这种事情,就算他不告诉陛下,陛下随便一查总是会查出来的。到时候高高在上的天子若是觉得他为了回护顺王而特意隐瞒这个消息,那他的荣华富贵才是真的要到头了。
得知此事,汤玘宬的面色一下就变得很是微妙:“朕的这个好皇弟啊……事必躬亲到得了天下人的爱戴还不够,如今就连朕皇宫里的事儿都要管了吗?”
第57章
杨承安从慎刑司中被提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来“探望”他的人不是顺王,而是当今天子。
汤玘宬是个宽厚仁和的皇帝,从不过分苛责下人,即使宫女太监们犯了错,也不会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种事情出现。只不过也没有哪个官员敢藐视龙颜是了,毕竟皇帝陛下当年处决淮阳王一案时的狠决果断还是十分具有威慑力的。
但此刻的陛下还是一副十分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听说你偷了朕的玉佩?为何?”
即使浑身疼痛难耐,杨承安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不卑不亢道:“奴才从未做下此事,便是连念头都不曾有过。”
汤玘宬摆摆手让他起身说话,“哦?那你的意思是皇后冤枉你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主子。皇后娘娘并未冤枉奴才,只是受了小人蒙骗而已。”
汤玘宬竟然露出了一个堪称是春风和煦的笑容:“你倒是敢说,那在承安公公看来,小人是谁?”
杨承安再次行了一个大礼:“奴才的主子只有陛下一人,既然陛下问了,那奴才就算是被乱棍打死也须得实言相告,不敢有半分隐瞒。小人,是顺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