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9)
接下来是第五十九、六十……其中有已是清净境的,也有和闻灯一样,没跨过那道门槛的,但无一例外,都没被选上。
闻清云又说起,每年来白玉京应考的人上千,但最终能拿到入院资格的,不过数十。
叹一句这里的要求果然高,闻灯喝了口茶,再一次降低对清华的期待。
“七十四号——”
闻灯总算听到这个数字,轻轻吐了一口气,攥紧号码条,起身走出马车。他目睹了太多人落选,整个人处于一种“麻”的状态,但从表面来看,仿佛淡定到了极点。
闻清云目送他走向白玉京,在脸上挂了三日的镇定表情消失不见,变成浓浓的担忧。
“大哥何来信心,小妹一定能通过白玉京的考验?小妹似乎也极有信心,可她入白玉京,真的比去白鹿洞好吗?”闻清云低喃自问,转而怒目圆瞪,一拳砸向身前小几:“如果不好,我就一剑斩了那步绛玄!”
闻灯恍惚觉得听见了响动,又恍惚觉得是错觉,故而并未回头。
守在白玉京门口的人检查完号码,示意他入内。
他抬脚跨过门槛。
刹那间,如坠云雾。
又是一刹那,云雾散开,周身场景已然置换。
闻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石砌的圆形台面上,正前方的虚空中,零零散散漂浮着座椅,上面有人,一些年轻,一些年老,神情姿态不一。
这场景让他熟悉,仿佛回到了舞台上,回到了从前的表演者身份,不由放松了些。他松开攥紧的拳头,上前一步,看向前方的“观众”,露出非常流程化的笑容。
一个声音响起,问他:“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
闻灯突然就卡住了。
闻清云在马车上告诉过他,面试这一关上,会被提问。白玉京的问题很广,从武学流派到诗词歌赋,从朝堂政局到人生理想,甚至可能是“你今早吃了什么”,没有规律可循,随意至极,回答时真诚便好。
他做好了从心回答的准备,甚至下定决心,就算被问“你为什么来白玉京”,也要面不改色回答说,是爱情的代价,但万万没想到,他会被问,“世界是什么”这样的本质问题。
这个世界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可他不能这样回答,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世界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
“看台”上的人没有出声。
场间寂静,气氛沉默。
闻灯也沉默了,袖摆底下的手指动了又动。
不应当。这是马哲中最基础最经典的理论,就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认同,也应该惊讶一下才对,不是吗?
但气氛依然很沉默。
闻灯不想再尴尬下去,决定把主动权抢过来。一次呼吸之后,他再度露出面对观众时的标准笑容,问:“各位老……前辈,请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闻灯望了一眼阴雨绵绵的天幕,脱下最外头的斗篷,从刀鞘里取出一张桌子,再拿出那只他在云舟上买到的鼓、摆好,闭上眼,调整呼吸。
这是一轮才艺展示。
他不是闻书洛,他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人,最擅长的才艺,自然便是音乐。
方才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就思索着,不若唱首歌,但一直没决定好唱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既然无法决定,不如就唱喜欢的。
第6章 无人和
咚!
闻灯拍响手鼓。
咚咚咚咚——
节奏渐快。
咚!
歌声渐起。
唱的是《北京一夜》,一个文艺青年在北京写的歌,一首闻灯听了十几年的歌,一首孤独的歌。
他本是一把清澈的嗓子,却在此时压低,拉出几分喑哑味道,让姗姗到来的戏腔带上几分陈年旧意。
他唱着,真音假腔轻巧转换,没去看“观众”们表情如何,也肯定他们听不懂这里面的一些词句,因为不重要,自己唱过瘾了就行。
雨不停地下,绵绵又细细,宛如散落的针丝。
是晶莹剔透的针丝,落到手鼓上,在鼓面被敲响时飞起。
月白色的衣袖散开如雾,闻灯在雾中央,耀眼又孤独。
*
神都东南白玉京,五楼巍然可摘星。
大明楼是白玉京五楼之中最特殊的一楼,向来不遵循一年一度招选新人的规矩,学生数量稀少,师长从不公开授课,态度神秘莫测。
高楼被幽径层林掩映。楼前庭院中,有个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人手执铜剪,慢条斯理折花。咔嚓咔嚓的响声时起时落,而绵绵的雨不停,却沾不湿他的发和衣。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低吟道,忽而语调一转,问不知何人:“回来了?”
问的是来人,从楼外小径上走来,一身绛色衣衫,手提玄剑,眉目冷峻,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是,师父。”步绛玄答道。
被他称作师父的人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问:“这段时日,影可有异常?”
步绛玄神情不改:“如常。”今日下雨,天光不明,地面影子的颜色很淡,但也能看出步绛玄的那道,是乖乖顺顺框在该有的形状内的。
“一路上可有趣闻?”他师父又问。
“并无。”步绛玄语调平平。
他师父颇感无趣地摇头,又折一两枝幽兰,抬手递与行至近旁的弟子,道:“我这里倒有件趣事。”
说着眉梢一动,嘻嘻笑起:“凌云榜上离你不远的那个程家小公子,要被退婚了。”
步绛玄一脸淡漠地接过花,插去檐下廊上的瓷瓶中,并不接话。
他师父“啧”了声:“你就不好奇是谁家姑娘要退他婚?”
步绛玄很明显不感兴趣。
“这世间风花雪月、情爱纠葛,最是动人,徒儿你小小年纪,不该这般清心寡欲啊。”他师父叹息说着。
“师父,我去看书了。”步绛玄抬手朝庭院中人行了一礼。
对方气得胡子吹起,一摆手,道:“今日就别看书了,你北间师叔大抵要收一人到他门下。”
话语之间,雨珠滚落屋檐,清清泠泠。
步绛玄目光在那雨珠上,嗓音同样清冷:“北间师叔收徒,与我何干?”
他的师父将铜剪对准新的花枝,卖起关子:“你等上一等便知。”
逐鹿台。
闻灯一曲唱罢,又是无人说话,场间一片寂静。
完了。
凉了。
要被发谢谢参与了。
闻灯心里刷着这些词,手从鼓上离开,脸上扬起礼节性的笑容,向前面的“观众”们行谢幕礼。
他打算顺势下台,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等在外面的、眼光不太对劲的闻家二哥,忽有一人啪的收起折扇、坐起身,问:“此曲何名?”
这是个笑眯眯的男子,模样俊朗,年岁应当不大,约莫二十多,就是姿态略懒散了些,。
闻灯忙把步子收住,回答他:“北京一夜。”
“那一句……是何意?”年轻男子将歌曲里重复过许多次的英文歌词复述了一遍。
“便是‘北京一夜’的意思。”闻灯又道。他连接下来的说辞应对都想好了,若是被问这话是哪里的语言,就说教他唱这歌的人没说过;若是问及这歌是谁教的,就说某临海小城信乐团,让他自己找去吧。
但这人没有再问。闻灯等了又等,等来他对旁人说的一句:“此曲甚合我心意。你们都不喜欢?那人我带走了。”
年轻男子近旁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北间长老此言,是将她收入大明楼的意思?”
名为北间的年轻男子反问:“不然?留给你海旭楼?”
那人郑重道:“我海旭楼极看好她。”
北间轻哼:“她直接入大明楼。”
这话在逐鹿台上引起轩然大波。
“北间长老,这不合规矩!”
“白玉京历来皆是由承明石决定学生归属,北间长老不妨静待她通过下一轮考验后的结果!”
“北间长老,学生归属一事极大,白玉京从无此先例。”
他们说这些话,声音由东向西、从南到北,语速极快,闻灯只感觉一片嗡嗡之声盘旋在前方,无法从中抓出半个句子、提取出半点有用的信息。这些人表情还分外严肃,似乎除那年轻男子外,其余人都在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