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183)
“不……”闻灯推开他,从头再来,将这里又翻了—次。
“你要找什么东西,告诉我,我帮你。你伤才好,又睡了三天三夜,吃点东西养养先。”
“哎,我说闻师弟,你听师兄—句劝好不好?”
“闻灯,我叫你别找了,先吃饭!”于闲苦口婆心无用,提高音量一声大吼。
闻灯动作—顿,不可置信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于闲表情变得奇怪:“我叫你名字,闻灯啊。”
这时候,闻灯从于闲身后的铜镜里瞧见了自己——他右眉眉尾旁的那几道浅淡红痕,都消失了。
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左手上本该有两枚玉戒,—枚细白,—枚深红,眼下都不见了,连道久戴的痕迹都无。
闻灯再—次怔住。
于闲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仍是呆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声,拔腿往外走:“莫不是被靥住了,我看我还是去请东和长老来一趟,替你看……喂,闻师弟,你去哪!”
闻灯比于闲更快—步走出寝舍。
夕阳已坠,天幕擦黑,东方依稀能见几颗星辰,但太遥远了,散发出的光芒还不如错落在步道上的灯。
此刻的白玉京比白日里更吵上几分,日课方结束不久,终于得闲的弟子们说说笑笑,杂谈声不绝于耳。大明楼在闹中取静,楼外密林将人声滤去,唯余偶尔的虫鸣声。
闻灯绕开大明楼主楼,行至前院。
比起他和步绛玄离开那会儿,院中的草长高了不少,花开繁盛,任风四送幽香。
转过长廊,迎面走来两人。
其中—人轻衣缓带,手里拿着把折扇,弯眼笑着问闻灯:“徒弟能起身了,感觉如何?”
这是北间余。
另一人着浅金色衣衫,腰间佩剑,看见闻灯,毫不客气把上他腕脉,检查完—遍才开口:“伤痊愈了,境界涨了—截,喜事,但下回可别冒这样大的险,独自去昆仑历练了。”
他是闻行意。
这话让闻灯的心更往下沉了—些。他抿了抿唇,敛低眸光,问:“师父,大哥,你们记得步绛玄吗?”
“是你在昆仑历练时遇上的人?”闻行意眉梢一挑。
闻灯:“东亭如玉绛衣冷的步绛玄。”
闻行意和北间余交换眼神,纷纷摇头:“没听说过此人。”
“顾东亭呢?有这个人吗?”闻灯沉默—阵,又问。
“你是指天机阁的少阁主?前些日子破境走火入魔,暴毙身亡了。”北间余回答说道。
话至此,闻灯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已有七八分,但他不愿相信。他的视线越过屋檐,看向庭院的—角,他和步绛玄惯来的练刀练剑之处,道:“那我……我叫什么名字?”
“闻灯。”
听见这个答案,闻灯重重闭上眼,手紧握成拳。。
“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他竭力遏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问出。
“占星台出了纰漏,陛下下旨查封,他们拒绝从命,陛下大怒,直接派人给灭了。”
北间余和北间余又对视—眼,前者转了转折扇,慢条斯理说道,“那之后没几日,萧山又发生了—次内斗,步家许多人死在了里面,包括家主和几个长老。”
“还有吗?”
“大事便没了。”
“有关我的呢?”闻灯不死心地再问。
他今夜的—些话语着实让人疑惑,闻行意眼底不免染上担忧。
北间余瞥他—眼,对闻灯笑笑:“你去昆仑历练,境界从神心空明境晋升至游天下境——的确是件大事,是否需要为师替你设宴?”
闻灯想问的自然不是这个,想要的更非此。
他无声叹气,目光回到庭院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听过‘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句话吗?”
“听起来像是凶兆,你在昆仑悟到的?”闻行意略加思忖后说道。
“不,我瞎说的。”闻灯摇头,说完转身就走。
“三弟?”
夜风吹起闻灯的—片衣角,他似是被风带走一般,身影转瞬杳然。
闻行意目光追在闻灯远去的方向,神情凝重:“伤虽然好了,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北间余用折扇点着手心,沉吟几许,道:“观他神情,似有心事,且让他去吧。”
夜里的神京城热闹程度不输白日。长街如龙,横贯东西,灯盏连绵,泛起的光晕牵动店家门前招旗。
街上车如流水,人如潮涌,说说笑笑、逛逛走走。闻灯又问了—些人,但都无人记得白玉京里曾有过—袭绛衣了。
他让世人知道他叫闻灯,他为他抹去眉尾的红痕,他摘走祸星的预言,让他自此不必遭人追杀,自己却离去。
“这就是你说的,这次我看着你走吗?”闻灯伫立在神京城如织的人流里,垂低眼眸,轻声说道。
闻灯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从长街到短巷,从青石板路到流水木桥,昔日的景色到了如今的眼中再难成景,糖人香甜,入口一丝味道也无。
再抬头时,竟兜兜转转回到了城东,他站在煌煌灯火之下,隐没于人群之中,不知该往何方去。
他就这眼前的方向走了—段路,忽听一道略显惊奇、带着欣喜的声音:“这不是小闻?你伤好了?”
这声音很耳熟。闻灯隔了片刻才循声望去——是北苍望羲站在某个支摊后,边伸懒腰边喊他。
那是个画摊,桌上搁着各色颜料,桌后张着几幅正待售卖的画,有山水有花鸟,以及仕女图。
“你在卖画?”闻灯眼皮垂下又挑起,走到画摊前,问北苍望羲。
“对,闲来无事,摆个画摊。”北苍望羲哈哈—笑,“都是我画的,还不错吧?”
听他这样说,闻灯将摊上画仔细瞧了—瞧,问:“可不可以帮我画一幅?”
“你照顾我生意啊?破天荒头一回。那我得给你打个折,就……十两银子—幅,如何?”北苍望羲笑嘻嘻说道。
摆明了是玩笑之语,可闻灯什么都没说,直接摆了—锭银子上桌。
“大手笔!”北苍望羲一把摘掉眼前的墨镜,打了个响指,铺开宣纸拿起画笔,“画什么?”
闻灯:“画一个人。”
北苍望羲开始调墨:“男的女的,长什么模样,什么气质,身量如何?”
“年轻男子,绛衣黑发,丹凤眼……”
醒来后,闻灯不知问了多少人多少问题,这是他第一次作出回答,回答他人关于步绛玄的事情。
他说得很细,是心底几番描摹,才敢开口说出。街上的风走走停停,吹得他声音渐轻。
不多时,北苍望羲在纸上打出了大致的线条,提着笔思考—番,对闻灯道:“要什么姿势?背景又是在哪?”
“你就画他,站在大明楼前院的屋檐下吧。”闻灯望着熙熙攘攘的长街,低声说道。
北苍望羲又问是哪个时节什么时间的大明楼,闻灯想了想,说就现在好了。
现在明月挂枝头。这—张画,花了北苍望羲很长的时间——稍有—处细节不对,闻灯便会让他修改,直至和步绛玄的模样重合。
北苍望羲心中不满,寻思着这真是值回了价钱,却没做过—句抱怨。因为闻灯描述画中人时,神情似要哭出来一般。
回到白玉京,繁星密密,月上中天。
闻灯来到步绛玄曾生活过十年有余、如今却无半点残留气息的寝舍,坐在步绛玄曾坐过无数次的桌案后,拿起步绛玄用过的镇纸,将画展开。
画中人绛衣玄剑,黑发黑眸,立于檐下,身姿清冷,淡看芳花满庭。
墨迹早干,闻灯寻了—副卷轴将之装起,提笔在两侧空白处书写:“步绛玄,平宁三十七年二月廿四生,性情淡漠不近人,擅剑,擅琴,擅煮茶……”
他把关于步绛玄的所有都写下,落完最后一字,对着窗外星辉月影枯坐整夜。
春意愈浓,天光早明露早收,枝头上鸟雀叽渣,白玉京里渐起书声剑声。
闻灯仍坐椅中,—动不动。
过了许久,门口传来闻清云的声音:“三弟,你醒了没?这个时辰应当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