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170)
年龄相差却是极大。步家家主经历过两百年前的妖兽之战,年岁不低, 在这江湖中的资历能和北间余东和一谈。
他境界至寂灭初境多年,近些日子终于有所进益。这是件喜事, 但他还没欣喜太长时间, 就发现自己竟然连和半月前才晋升游天下境的步绛玄打成平手都做不到。
步绛玄是他孙辈。
不过是他孙辈,他却无法战胜?步家家主神情难看至极, 额前冷汗直下,又是险险避开一剑,忍不住道:“这就是烈帝的剑的威力?有生之年能得一见,真是幸事。”他话语里甚至含着点儿嘲讽之意, 借着说话暗中蓄力, 打算下一剑直接使出杀招。
步绛玄没有接话。早在很多年前,他便不同步家的人说话了。父母都逝世后,他沉默地生活在萧山的某个角落里,和这山上的另一群人无话可谈。
而在方才的短暂时间里,他和步家家主交手已有十数招, 基本摸清了这个阔别多年的老者的出招习惯和长处短处。以及他的目的和打算。
不可渡剑锋偏转。
与此同时,闻灯又一次更换琴曲。依旧是激昂明快的曲风, 却乃一首助阵曲。
当下便见步绛玄剑势转沉。
寒剑在半空里挑起一弧寒光, 步伐几番交错旋踏, 但留一记残影, 人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步家家主眼底流露出震撼之色。
下一道琴音自闻灯指下淌出时,步绛玄出现——他出现在步家家主左侧,背对这人,剑从腰旁递出, 从后方刺穿他腹部!
步家家主的动作一下僵硬。有鲜血四溅开,将道旁盛开的矮生花朵染红。
不可渡两千年来第一次见血,发出一声格外轻快的鸣响。步绛玄的神情却是淡极了,压低眼眸、抽剑。
步家家主仍旧僵着,直挺挺立在那处,在他收走剑时,直挺挺倒地。
他面部表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刹的震惊和惊恐上。同样的,步家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有的甚至握剑的手都开始颤。
但他们并未似猢狲那般树倒就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喉间发出一声嘶吼、一声大骂,脚往地上狠狠一踩,向着步绛玄猛冲,气势竟比方才还足!
闻灯不紧不慢扫了这群人一眼,停下那首助阵之曲,思忖俄顷,奏起一首轻快的琴曲。
这只是一首单纯的曲子,聚在闻灯周身的灵气渐渐散去,而琴音空灵,如山泉漫过山野,清清泠泠,滋润甘甜。
步绛玄在这样的琴曲之中,在闻灯身前,抬起染了血的剑。
手腕翻转,剑身自下而上一挑,剑上劲气溢散,宛如浪潮般涌向他们的人都被震开,像秋风抖落枯枝上的叶似的被抖乱。
萧山算不得巍峨,若是放在寻常,闻灯不消多时便能将山下到山上逛完,眼下却是走了一刻钟,才从山脚来到山腰。
他走在步绛玄身后,打那依山而建的华丽老宅院中穿过,来到后院院外的树林前。
风很冷,吹不绿这片荒林,树枝没有结出半个花苞;地上也不曾种下那些被此间世人唤做“千秋草”的花,不见半点生机盎然,满目凄凄惨惨。
闻灯停下弹奏、停下步伐,伫立在这院后林前,往左右看了看。
步家人或伤或死或跑,宅院里听不见半点人声,整座萧山静悄悄。
“萧山。”闻灯轻声说道,“真是应了萧萧之意。”
步绛玄剑尖指地,语气不咸不淡:“这就是步家了,没什么好看。”
他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打算就此离开,却听闻灯说起:“我想去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有步家的剑冢。”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间破旧房屋,和一座葬剑的石棺。”步绛玄敛眸复又掀起,拒绝道。
“可我依然很好奇。”闻灯弯眼笑说着,捏诀将步绛玄剑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伸指到上面一弹,“我觉得它也有点儿好奇。”
不可渡剑对闻灯甚是亲近,很给面子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嗡鸣。
步绛玄有些无奈,“真的不好看,看了觉得没意思,可别怪我。”
他拉起闻灯的手走向另一处,用寻常人赶路的速度,走了好一阵才到。
那是一处离步家本宅甚远之所,临着溪涧,看得出这些年里没有来过人,道上杂草丛生,阶前满是青苔痕。
一间同闻灯家柴房般大小的屋子就立于此,门上许多地方都有虫蛀过的痕迹。
门的斜对面是两个石头堆砌起来的台,眼下爬满了藤蔓,但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个是灶台,另一个是处理食材的案台。
闻灯把琴收进刀鞘中,走向那灶台,拽了拽上面的某根藤条,又到小屋前,一把将门推开。
内里太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架而已,也仅仅能摆下这些而已。床上有个枕头有条被褥,结满蛛网,不过不妨碍闻灯看出它们的质地——布是不怎么保暖的麻布,枕头是木做的,缺了一角。而这里临溪近林,想来夏秋时节蚊虫甚多,但床榻周围连个蚊帐都无。
闻灯本以为,纵使步家家主不喜步绛玄的母亲,可步绛玄到底是他的正经孙子,就算不给他太好的待遇,就算冷落他,至少也会给个院子,分出个厅室和卧房来。
但没有,只给了这样一间狭窄逼仄的小屋,想在里面转个身都得斟酌着,否则便会碰到东西。
步绛玄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才多大啊?就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闻灯想想都气,只觉得之前应该再打狠一些。
他注视着这些物件,缓慢做了个深呼吸,甩出洁净之术,将屋内屋外所有的灰尘杂草都清除。
“小步。”他回身看定步绛玄的眼睛,重重唤了一声。
步绛玄却不甚在意,低声道:“都说了不好看。”
他走到闻灯身前,把这人的手扣进手中,在他眉心和眼角处亲了亲,问:“剑冢还去吗?”
“不去了。”闻灯不假思索说道。
不可渡已被步绛玄收进袖中,他帮闻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将这人从小屋门口拉开,向着别的方向走去。
“这附近景色倒是不错。”步绛玄轻声说着,甩出一道剑意,将生长得肆意凌乱的荆棘藤蔓扫走,劈开一条路来。
“有什么景?”闻灯从山下走到山上、一路攒起来的好心情都没了,冷哼一声,没好气问道。
步绛玄卖了个关子:“你见了便知。”
不远处有一片石崖,表面甚是平整,从一道又一道残留在地上石上的痕迹可以看出,这里曾经被某人用来练剑,但这些痕迹都太久远,不似步绛玄年幼时所留。
“我父亲喜欢在这里练剑。”步绛玄见闻灯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这些剑痕,解释说道,再抬手指向崖外,“看。”
闻灯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那山岚云霭下,坐落着一个小镇。
午后的清光静谧倾洒,镇上有酒家,门前旌旗飘摇招展。风掠过青墙和檐瓦,年轻力壮者拉着板车走过长长的石板道,压出的声音不低不高。宅门里老人睡在摇椅上摇啊摇,孩童却拿着玩具跑上街来,呼朋引伴。
尘世的烟火气息和宁静闲适拂面而来,闻灯看着它,看着那些慢悠悠生活的人和慢吞吞摇晃的枝桠,翻涌在心中的气焰怒火逐渐消失,心情变得平静。
“这些年来,这里都这样悠闲?”闻灯远眺着这座小镇,好一阵之后,弯腰坐到崖边,开口问道。
步绛玄在他身侧坐下,回答说:“偶尔也会有慌里慌张的时候,但并不多。”
闻灯转头看向步绛玄,认认真真观察他一阵,才道:“你小时候就喜欢跑来这里感受宁静?”
“嗯。”
“那时候都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虽然你什么都没想,但你心中喜欢着它。”闻灯眼睛弯成扇,抓起步绛玄的手,把它收拢成一颗拳头,往步绛玄胸膛上点了点。
步绛玄抬起眼眸。闻灯口中的“喜欢”二字让他稍微静了片刻,然后才回答:“算是吧。”
“我方才听说了个大消息,那两颗祸星,把萧山上的人都杀光了!”一道拔高音调的声音骤然在午后宁静的小镇里响起来,宛如将石子掷入平静湖面,湖上立时溅起水花、生出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