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161)
饭后, 这家伙还扯了一堆理由,借住到了姬不弃家中。
少年人就这般相识在三月的春光里。
姬不弃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闲散王爷,成日里想着如何求仙问道, 住在山上道观中, 鲜少回到王府。他独自居住在王府中。那宅邸向来古板安静,自从洛萧来后,每日都被闹得鸡飞狗跳。
起初几日,姬不弃还会板着张脸训斥几句,一日复一日过去, 也就主随客便了。
闻灯看见少年和少年在庭中习武,在花间畅谈, 对月饮酒, 敲琴弄弦;还看见姬不弃把从前的自己从打黑架的地方提溜出来, 沉着张脸说教。
但姬不弃到底比不上洛萧会胡说八道, 最后只能拔剑教育。
时间就这般不疾不徐向前推进。
少年人眉眼间的青涩和稚嫩褪去,身形变得高大,长成模样俊朗的青年。
那时的天下已成乱世,四方战事不停, 烽火烧焦黄土,民不聊生、伏尸满地。
他们并肩踏遍山川江河,生出野心壮志;他们背抵着背举起刀剑,杀出一条通往顶峰的道路。
后来,周国的江山易了主。
再后来,整片大陆都被一统。
曾经轻易便被洛萧哄得请客吃饭的少年成为了人族的皇帝,一声号令,四方响应,权势威严空前。洛萧始终在他身侧,从谋士到军师,从统领到国相。
万人之上。
可这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部分,又或者说,是另一个篇章的起点。
事情愈发多了起来,譬如西北起了叛乱,南地遭了洪涝,东南地动山裂,河流改道。
但又在某一日,一切戛然而止,猛然停住步伐。
那是姬不弃一统天下的第七年,亦是姬不弃和洛萧相识的第十七年,周国国都外,一支亡灵军团来袭。
城里城外恐慌四起,朝野皆震。
消息灵通者,都知晓召唤亡灵是幽族独有的秘术,由历代幽族族长掌握,而这一代的幽族族长,正是国相洛萧。
重重宫墙,明烛煌煌,人族的帝王高坐玉阶上。
一道又一道消息从城外传来,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来到明堂上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向洛萧猜疑质问。
洛萧倚着窗,用折扇慢条斯理敲打自己的掌心,没等多久,就等到姬不弃的声音。
“国相有何对策?”姬不弃高坐椅中,偏首问道,一身明黄衣袍,帝冕之前十二旒后眸光清冷,威严更添三分。
“陛下又是如何想的?”洛萧没有倾身行礼,更未疾步上前,就着倚窗的姿势反问。
姬不弃从椅中起身,灿烂如金的衣角起落跌旋,向着洛萧走了一步,“国相随我来。”
这话却遭到洛萧拒绝。
彼时幽族众人已遭到控制,接下来是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
闻灯立于明堂之上、灯烛之下,看见一身素白的洛萧在说完自己的决定后,朝姬不弃笑了笑,执手一礼,转身走向殿门。
他抬手推门,径直离去。
这是一个冷夜,风呼啸盘旋,吹得白雪乱飞,掩埋他一路从宫内到宫外的足迹。
这也是一个长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萧身上,屏息凝神着等待,更漏似都滴得缓了些。
神京城西离山山顶,洛萧一人一琴,轻衣胜雪。素白的袖摆又在风雪里翻飞,仿佛是一双羽翼,随时就要带着他离去。
那支亡灵军团被一首琴曲拦下。
然后,洛萧用了三个日夜去杀它们。
琴音三日夜不停。
第四日依旧飘着雪,洛萧持琴起身,一身白衣不曾染血,但琴上弦皆断。
遥遥观战的众人以为他会如同那断弦般倒下,他却转身走进杀尽百花的冬风里,走向那被重兵把守的禁城。
人族的帝王亲自来迎。
姬不弃没穿那身象征权力的明黄衣衫,一身淡素的黑,腰封收紧,将劲瘦的腰身勾勒。他从风雪的另一头走来,容貌英俊,丹凤眼眼尾生而上翘,但拉出的弧度不再凌厉如刀,而是焦急万分。
他眼下泛着青黑,眼眸里满是血丝,看来应当数日未睡。
洛萧在离姬不弃还有一丈的距离处停下脚步。
他立在雪中,任由雪花拂面。比起追随着姬不弃而来的浩荡队伍,他神情疲惫,形单影只。
姬不弃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琴,将他拥住。
常年侍奉二人的宫人极有眼力地将众大臣遣散,并调来御辇,让姬不弃带洛萧回到殿上。
殿内炭盆烧得很足,但姬不弃仍是将洛萧用狐裘裹了起来。他把洛萧放到睡惯的那张榻上,低声道:“先休息一下。”
“不用。”洛萧拒绝道。
听他这样说,姬不弃转向桌边,花了几分时间烧水,泡出一盏茶,递到洛萧手里,道:“那喝口茶。”
洛萧接过茶盏,但只捧在手里,并没有喝。他指尖白得几乎透明,寻不出半点血色,在茶盏上轻敲两下,抬头对姬不弃道:“说正事吧。搜出什么东西,或者找出可疑之人了吗?”
“搜出了,找到了。”姬不弃将先前撤下的小几放在洛萧面前,把侍人端来的糕点一一摆过来,坐到洛笑对面,回答说道。
“是谁?”洛萧抬起眼眸,眉心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姬不弃:“你的大祭司。”
“不可能,他定是被人……”洛萧并不相信,可他还没说完,便被姬不弃打断。姬不弃道:“搜寻那日,你的族人们和方士们起了冲突,双方混战中……”
即使他不说完,洛萧亦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回换洛萧扬高语调打断姬不弃的话:“所以阿陈已经死了?”
姬不弃平平“嗯”了一声。
“呵。”洛萧压下眼皮,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极其讽刺。他眼睫细细密密,如同鸦羽,散落在脸侧的发亦黑,衬得肤色白得惊人。
“他不可能是召唤出亡灵军团的人。”洛萧搁下茶盏,力道很重,白瓷在木桌上撞出清脆的咯噔声。
“但是线索和证物只指向了他。”姬不弃道。
“幽术只有幽族人能够施展,召唤亡灵一术属于幽族禁术,由历代族长掌握。上代族长是你父亲,他十年前便去世了,所以这件事里,你的嫌疑很难洗清。而除了你,只有你们大祭司有能力施展出亡灵禁术。”
洛萧嚯然起身,沉沉看向姬不弃:“你的意思是,既然他死了,不妨将他的死利用起来,帮我摆脱嫌疑?”
“难道要我让你去死?”姬不弃语气亦是沉沉。
两人对视着,一双眼深沉,一双眼愤怒。
殿外大雪纷然,殿内寂静、可闻落针,香炉里青烟兀自升起,被窗外来的风一吹,散了满室。
点的不是龙涎香,而是洛萧喜欢的白檀。
在这样的清幽香风中,洛萧缓慢笑了一下,向着对面的人执礼:“谢谢陛下愿意放过我。”旋即话锋一转,道:“想来陛下不会放过我余下的族人。”
世间知晓召唤亡灵是幽族秘术的人不少,而看见那支不断向着神京逼近的亡灵军团之人甚多。
攻打国都是叛国之罪,满族尽灭不足惜。就算姬不弃愿意放过他们,天下人也不会放过。
幽族必亡。
洛萧说完,转身看向窗外。那外头栽着白梅,眼下却是分不清枝头堆的是雪还是梅花了。
片刻之后,他听见姬不弃回答:“是,我不会放过幽族。”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洛萧神色不变。
“但你要保他们。”不是“想”,而是“要”,姬不弃语气肯定。
洛萧不瞒他,点头:“没错,所以我要离开了。”
他边说边朝外走,踏过门槛,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来到那棵梅树前。他隔空摘下一片梅瓣,和雪嚼梅,倚着树问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七年。”姬不弃不假思索道。
“十七年……”洛萧低低呢喃着,“姬不弃,我族对你没有二心,我的族人不可能召唤出亡灵军团,攻打你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