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131)
寝殿里门窗虽全然合上,但风依旧细细缓缓渗了进来,在虚空里打着旋回转,吹晃一室灯烛。外面的天光倒是在渐渐变亮,透过窗户纸,勉强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闻灯向外瞥了一眼,手又给步绛玄抓住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步绛玄问。他似乎在不安闻灯的离去。
“我说过会的。”闻灯回答说道。
“你愿意陪着我,却不愿同我在一起。”步绛玄道。
他现在坐在椅子里,而闻灯站着,位置便低了许多。从闻灯的角度看过去,这人抿着唇撇着眸,怎样看怎样委屈,再配上一张英俊的脸,简直让人心疼。
像雨天里被主人丢弃、被打湿毛发的大狗。
还好我不是个母的,不然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母性了。闻灯在心底说道,想了又想,还是那句话:“……你肯定会一剑捅死我的。”
“我不会。”步绛玄声音坚定,“若你有什么……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可闻灯不敢说。
当年闻父闻母只让闻书洛男扮女装死守秘密,别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便是为了让他不因知晓太多而死。他至今没弄明白闻书洛的身份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故而无从得知,这事若说给步绛玄听,步绛玄知晓后是否会受到牵连。
他当然相信步绛玄知道这件事情后,即使怒得提剑杀人,也不会往外传。
闻灯往步绛玄手背上拍了一爪子,转身往外:“我去下面抓药,然后给你熬药。”
“你当真会熬药?”步绛玄从椅子里起身,紧紧跟在闻灯身后。
“你在歧视我的智力。”闻灯没好气回道,在这人即将跟着自己一起走出殿门时,拉长语调又说:“止步,我去就行。”
步绛玄在这种情况下难得听从一次闻灯的安排。他站在屋中,看闻灯跨过门槛,道:“最后三味药,当后下。”
“……后下?”闻灯脚步一顿,眨了下眼,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步绛玄:“起锅前一刻钟放入。”
“咳。”闻灯手握成拳,在唇前抵了一下,掩饰住尴尬,“谢谢说明。”
“药材要先用凉水浸泡二三刻钟,煮沸后转小火,两刻钟后,取走药液留下药渣,再加入水,继续熬煮,如此重复三次,合并药液,便算完成。”步绛玄道。
闻灯:“……”
这跟他从前把中药丢进养生壶中,加入清水,等待养生壶自行把药熬好的步骤完全不同。闻灯自是不会承认自己不清楚这些,飞快说道:“知道我都知道我去了你好生在这待着!”
他边说,边给自己捏了个挡雪屏障。屋室里的步绛玄往外走了些,又道:“八刻钟。”
“嗯?”闻灯给了步绛玄一个疑惑的眼神。
步绛玄:“一副药煎好,需要八刻钟。”
这是要闻灯煎完药立刻回来的意思。闻灯心道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发定时任务,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甩袖走下石阶。
步绛玄站在寝殿内,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的背影。他走进庭院,忽然间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闻灯有些奇怪这人竟然这般轻易便让他走了,但看见步绛玄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儿,不由瞪眼:“坐回去,你现在不能吹风。”
言罢袖子一甩,替步绛玄把门关上。
啪的一声,从外落入寝殿的光线被驱赶出境,唯余一室跳跃着的烛火光影。步绛玄立于原处,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等闻灯彻底从此间离开,才退回椅子里。
他脸色刷的一下变白,眉心紧紧拧起来,沉沉吐纳之后,自袖中甩出几根金针,三两下解开上衣,扎上几个穴位。
他眼睫轻闪了几下,眼眸敛低,再度撩起时,颜色各异的双眸都成了深青色。
闻灯来到行宫外的营帐排队拿药,接着在指引之下寻到一个无人使用的药炉,按照步绛玄的说法开始熬药。
首先用冷水浸泡药草,做完这事,他还拿出一个计时器,精准计算时间。
八刻钟,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不算太短。闻灯并非没有打过用符纸和法器加速的注意,但那样做得来的药效没有小火慢煎好,未加多想,放弃念头。
他在这里遇见了于闲和徒无遥,便向两人询问当时其他人的情况,得知众人皆无危险,终于打消了担忧。而他们听说步绛玄又一次破境后,惊得许久未回过神。
“步师弟、步师弟简直是当代传奇啊!”于闲愣愣说道。
徒无遥神情恍惚:“那句话可以改了,该叫‘绛衣如神绛衣冷’。”
“这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自惭形秽,自惭形秽……”
“我回去后定当勤加修炼,虽不奢求入游天下,但也该往上走一截……”
有人陪伴,时间过得快了许多。闻灯煎好药便往行宫里走,于闲和徒无遥同他一道,去探望步绛玄。
闻灯无须再遮掩,从行宫正门进去。
这里人不少,外面的帐篷早被人挤满,许多伤员不得不在雪地里等候医治,便有级别高的人下令将早行宫里为雪渊战众弟子准备的休息间腾出来,收治伤员。
时而便能看见年轻修行者往来,轻伤者进行包扎之后,都没有收到再上战场的命令,这场战事大抵是真的快要接近尾声。
闻灯见了,心情舒畅许多。他和于闲、徒无遥走过冗长的甬道,绕过威严的正殿,穿过古旧的长廊,行往寝殿。
就在寝殿外的庭院,迎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手中皆提剑,衣着款式有相似之处。他们不住环顾四周,东盯西瞧,似乎在找什么。闻灯瞥见了这些人,并未放在心上,打算绕开他们,于闲和徒无遥却拉住他。
“是萧山步家!”徒无遥压低声音说道。
闻灯神情登时变得警惕了。这群人亦发现他们。只见对面为首之人走上前来,对闻灯道:“你是步绛玄的师妹闻书洛!说,步绛玄在哪?”
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言语之间,抬起手里的剑逼问。
徒无遥一把抽出腰间长鞭,于闲亦是提剑上前。对面的人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衣袖一甩,展示出境界。
属于神心空明境巅峰的灵压在庭院中漫开,冷得如刀,寒得刺骨。风雪被逼得停了一瞬,于闲、徒无遥二人身上的伤登时被这灵压激得发作,吐出鲜血。
闻灯脸上表情消失了,反手抽刀,往前迈出一大步,冷声道:“此间战事未休,你却对同胞刀剑相向?”
他握刀的手很稳,腰背挺得笔直,丝毫未受到对面神心空明境巅峰的影响。
“你竟不惧我。”对面的人略显吃惊。
闻灯面无表情撩起眼皮,手腕翻转,刀刃向上。
而对面人笑了笑,目光从闻灯身上移开,看向于闲和徒无遥:“就算你不惧怕,但你的同修却不一样——不过,只要你说出步绛玄在哪,我就……”
砰——
他话还没收完,寝殿的门猝然开了,掠出一道森冷剑意,迅如电闪,顷刻将这人掀翻。
一袭绛衣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沿着起落翻飞的衣角往上,是瘦削的腰身,宽大的肩膀,如削的下颌线,以及一双深青色的眼眸。
“步绛玄在这里!”有人惊呼道。
那个被打翻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步绛玄的眼睛,一声暴喝:“这双眼睛……天影族余孽,还不速速跟我回去!”
他再度出剑。
步绛玄收敛了灵力,难辨真实境界,先前如同雾气般弥散的影子拢在身后,宛如寻常人的影子那般乖巧。他站在原地不动,周身自有剑意流转,随着眼眸抬起,倏然一闪,咬上这人肩膀。
这人被打得向后趔趄。
闻灯向着于闲和徒无遥使了个“不要勇”的眼色,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再一转身,将步绛玄挡在身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就给我在这里站着,撑个门面,其余的事我来处理。”他小声对步绛玄道,旋即转头看向庭院里的人,手中长刀挽出一朵刀花,抬高音调说道,“天影族便天影族,还余孽,天影族吃你家大米了?”
这话说完,闻灯惊觉不妥,“嘶”了声,“说起来,步绛玄十年前才离开萧山,的确吃过你家几年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