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99)
汤正德点了点头:“你看出来了。”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显是对这年轻人的洞察力极为笃信。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要请祖父给小九指条路,告诉小九该当如何去做。”
汤正德目注于他,一瞬间,眸光亮得怕人:“九郎,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汤九郎闻言,斯文的眉眼间,陡然仿似有强烈的情绪喷薄而出。
然而,一息之后,他便又低下头,恭声道:“既然这是祖父的意思,九郎定当遵从。”
汤正德捻须颔首,面上的神情放缓了些:“好孩子,不枉祖父这么些年替你谋划。”
语至此处,拂袖起身:“拿上蜡烛,随祖父来。”说着便往东角行去。
汤九郎忙捧起案上烛台,紧紧跟上。
石室东角是一扇小门,推开门,便是一间更大的石室,屋中陈设精美,无论家什、玩器还是字画,无不名贵。
祖孙二人转过鸡翅木拔步床,那里又是十余级石阶,拾级而上,眼前豁然开朗,却原来是正前方的墙壁上,嵌着两块完整的水晶。
如此大而完整的水晶,极为罕有,千金难买,然汤家却将之嵌于墙上,可知其豪富。
祖孙二人立在水晶前向外瞧。
水晶之外是一架厚槅扇,细密的菱格将光影掩去,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可透过槅扇,察看外间的动静。
第129章 后手
那是一间卧房,奇怪的是,那卧房中的一应陈设,竟与地下那间精美的石舍完全相同。
此刻,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案前看书,身材挺拔、形貌斯文,竟与汤九郎像了九分。
目注那年轻人,汤正德的脸上,浮起一个淡笑。
事发之后,他唯一来得及做下的安排,便是此事。
“他会代替你去死。”他淡然地开了口,看向那年轻人的视线仿似在看一具尸首。
汤九郎亦定定望住那人,开口时,语气与汤正德同样地平淡:“是,祖父。孙儿会在此处藏到金执卫撤走,再去搬救兵。”
“什么救兵?”汤正德忽然回头,被水晶映亮的眼睛里,似丸着两块坚冰。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令汤九郎平静的脸上,生出了几许裂痕。
他愕然地回望着他的祖父,双眸张大了一些:“祖父不是要孙儿留下命去搬救兵?”
“自然不是。”汤正德道。
说话时,面上有着难掩的失望。
汤九郎神情一窒,随后又转为不解。
“原来你还是没想透。”汤正德道,闭了闭眼。
那一刹,他的眉眼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凉。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张眸,眸光寒瑟:“想要我汤家当替罪羊,无妨,但我汤家绝不能死。谁要我死,我就拉着他一起死!”
阴沉狠戾的语声,冷得瘆人,汤九郎到底道行还浅,竟忍不住打个了寒噤。
也就在这一瞬,他蓦地恍然大司,面上登时现出几分惭色,垂首道:“祖父恕罪,孙儿鲁钝,到现在才明白。”
“你明白了什么?”汤正德没去看他,笔直的视线停落在水晶之外。
那年轻人仍在读书,神情温静,仿似除了眼前书本,身外之事他毫不在意。
汤九郎也学他的样子,望向那年轻人,目中有着奇异的神色:“正所谓投鼠忌器,只要孙儿在外活着,那些人为了不伤及自个儿,便不得不想法子救下汤家。”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衣襟。
那里有一本薄薄的账簿,是祖父亲手交予他的。
他的胸膛登时一片火热,语声却平静了下去:“祖父交给孙儿的东西,孙儿必会好生保管。此物一日不出,汤家便可保一日无虞。一旦此物离手,它的价值便也没了,无论拿到它的是哪一方,汤家都是必死的那一个。”
“孺子可教。”汤正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无非就是那一线生机罢了。
汤家可以倒,但绝不能亡。
他可以豁出命去,也可以豁出全家的命去,只能给他汤家留下一条根儿,以九郎的聪明,不出两代,汤家必能重新站起来。
不过么……
汤正德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面无表情。
不过,这仍旧不是他最后的后手。
最后那一步后手,没人猜得到。
汤正德低垂的眼皮底下,漏出一抹寒光。
必要时,九郎亦可舍去。
只是,若当真走到那一步,想要再重振汤家,就绝非两世之功了,而是需要更久,甚至……再无可能。
汤正德闭拢了眼睛。
“可是,祖父,既然这人要代替孙儿去死,那么,孙儿实则已然逃脱且活命于外的事,又如何传到外头去?”汤九郎此时问道。
若是有人硬要将替身当作真身,把消息死死捂住,则他存活在外,也就失去了意义。
听得此言,汤正德视线微转,凝注着槅扇外仍在读书的年轻人,缓声道:“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享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了让他与你神似,凡你有的,他也必有,以他的出身,便是再活十辈子,也享受不到这些。”
他扭头望向汤九郎,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就因为长得像你,他全家老幼才会被我假借山匪之名杀光,示之以恩惠,好让他心甘情愿为我卖命。而他每日吃用之物,皆掺着慢性毒药,如今早已毒入脏腑,神仙难救,全靠每日一口鲜汤续命。然则九郎认为,届时,他又会怎样?”
“约莫……会疯罢。”汤九郎道,面皮颤了颤,语声却仍旧平静。
“不错。”汤正德颔首而笑,似是颇为满意:
“人一旦发了疯,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会恨不得我汤家全都去死,所以,他定会把所知的一切合盘托出。而祖父自有办法让此事发生在人最多、耳目最杂之时,消息一旦瞒不住,那么,该知道的人,便也就知道了。”
汤九郎低头站了片刻,躬身道:“祖父高明。”
汤正德没说话。
汤九郎张了张口,面上划过几分迟疑,数息后,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祖父,请问父亲……今天当真出去了么?”
“自然。”汤正德微微一笑。
即便是笑,亦自冰冷。
汤九郎再也不敢看他,只低声再问:“父亲可还安好?”
“自然安好,方才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汤正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转身往阶下走。
汤九郎连忙端起牛油烛,紧随其后。
走了一小段路,汤正德回头望他一眼,似是怕他忧心,宽慰他道:“你也不必过忧,祖父也不过让你父亲演了场戏罢了,伤不到他分毫的。”
汤九郎终是放下了心,低声恭维:“祖父这一招声东击西,委实高妙。”
汤大老爷居然能够冲破金执卫的包围,去外头求救,这并非他有本事,抑或金执卫内部一团散沙,而是这本就是金执卫故意露出的破绽,意图通过他引出背后的某个人,或某些人。
汤九郎早便想通了此节。
只是,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多少有点不放心,这才问起。
“将计就计罢了,哪里来的高妙。”汤正德无甚情绪地道,语声止信,脚步蓦地一顿,苍老的声音里,糅杂着几许暮气:“我汤氏再是富贵滔天,在金执卫眼中,也只是小小的一枚鱼饵,他们要的是汤氏背后真正的大鱼,至于鱼饵,随时可以吞掉。”
第130章 荒凉
黯然语至此节,汤正德忽然转首目注汤九郎,眸中映两点烛火,时明时暗:“你可知,祖父何以要投效那一位?”
汤九郎怔了怔,旋即面色大变。
那一位?!
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似是生怕隔墙有耳。
只是,此处乃是密室,左近自是无人。
然而,他却仍旧不敢与汤正德对视,似是只要如此,那个名字,便永远不会被提及。
见他如此,汤正德大为失望,叹了一声,提步前行,语声干涩而沉闷:“祖父谋的,不过是‘从龙之功’四字。有此四字,我汤氏头上的那个‘商’字,想必也就能换上一换了。只可惜,时不我予。”
他再叹了一声,负手步出那间美饰华美的石舍,回到了嵌着夜明珠的那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