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64)
念及此,徐玠面现淡笑,神情放松了下来。
约莫小半盏茶后,东平郡王满头大汗地挑帘而入,“叭”地一声,将一沓身契拍在了案上。
“金家的,活着的都在这儿了。”他抹了把汗,撩起衣摆摊坐在椅上,顺手拿起扇子在脸旁用力地扇。
天气虽然凉快,可他紧赶慢赶了一路,却是热得很。
“多谢父王。”徐玠眉花眼笑地拿起那沓契纸,逐一翻开细看。
嗯,十八口人,一个没少。
齐活了。
麻溜将之收进袖笼,再抽出手来时,徐玠的掌中,便多出了两枚古色古香的铜钱。
正是东平郡王赠予他的那两枚古钱……的仿制品。
咳咳,之前银子不大够使,他就把古钱拿去换钱了。
反正他爹也瞧不出来。
果然,东平郡王此时已是两眼放光,将扇子一丢,坐直了身子,甚至还整了整衣襟,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玠心道果然如此,他爹还真没认出来。
随后,他振袖而起,神色亦陡地一变。
刹那间,威严与肃杀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弥散开来,仿佛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而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垂眸便是俯瞰众生;抬手便是行云布雨;尘世间的一切,皆逃不过祂的法眼。
他庄容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五指一松。
“骨碌”,古钱落于案上,各自翻滚数息,复又停下。
一正、一反。
慢慢阖上双目,徐玠飞快地掐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东平郡王身体前倾,大睁两眼盯着他翻动的嘴皮,一脸地虔诚与热切。
数息后,徐玠张开了眼。
清幽冷寂的一双眸,虽是凤目,顾视之际犹有龙目之威,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何故,这一刹儿,东平郡王忽然又生出了正与某个老头儿对峙之感。
“此卦火地晋,下坤上离,象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少年轻启双唇,吐出一连串公鸭般的音线。
肃杀与威严,当下损去一半儿。
徐玠抿紧了嘴,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声音忒煞风景了。
可没办法,他现在委实还嫩得狠,便卯足了劲儿也发不出那等低而磁沉的喉音,还要再等个一年半载之后,他的声音才会真正动听起来。
他惆怅地想着,面色仍旧肃然,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公鸭音说道:“晋者,进也。上卦有离,离则征伐、则兵戈,奋而进取,则有所作为,退而自守,则前功尽弃。且,初六晋如摧如,独行止也。而九四贞厉,位不当而当、行不端而端,贪则必无所成也。”
东平郡王虔诚地听着。
虽然没大听懂。
可是,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呢。
并且他知道,徐玠很快就要解卦了,用平常人能听懂的言辞,深入浅出地将卦相道个明白。
果然,说完上述那段话,徐玠身上的气势便松了松,整衣而坐,两枚古钱亦纳入袖中。
该说人话……不是,该说正常话了。
东平郡王马上凑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为父这趟差事好办不好办?”
有没有油水?
能捞多少?
看着他瞪得铜钱样大的眼睛,徐玠忖度片刻,沉声说道:“父王只记着,如果许、潘两位要去……”
他忽地抬头作观望状,又蹙眉沉思良久,方才续道:“……若他二人要去往京城的西或西北方向,亦即乾宫之金位,父王您一定要跟过去,那个方向举凡门前有水的,您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九四之位,正对着这个水字。水为财,贪之则妄。父王谨记。”
言至此,他蓦地直身而起,拢袖向东平郡王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儿不孝,父王名讳亦与此卦相同,儿方才说了好几次您的名讳,请父王恕罪。”
东平郡王的名讳,正叫徐晋,正与“晋卦”同名。
徐玠语罢,束手而起,再度言道:“父王,此卦乃奋勇前行之卦,且又与父王名讳相和,实是上上大吉。金生水起,逢水必进,便是您的造化所在了,父王切莫忘怀。”
东平郡王这时候连点头都顾不上了,正手拿珍藏的小本本儿,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炭条,头也不抬地飞快记小抄儿呢。
因怕弄错,一面写,他一面还在不停地嘀咕:“……西或西北……门前有水……水就是财……逢水必进……逢水必进……大造化……”
见他正写到要紧处,徐玠也不急,撩袍坐下,慢慢地品茶。
好一会儿后,东平郡王终于记完了。
将小本本揣进袖笼,他抬手擦了把汗。
就算小时候在宫学里考试,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徐玠见状,忙上前替他斟了半盏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父王,儿想问问您,听说您养的那几羽鸽子……”
“这可不成,不能给你啊!”东平郡王登时会错了意,脖子都粗了,急急道:“这东西可难养着,为父好容易才寻来几羽瞧得上眼的,品相资质都还不错,只如今时日太短,还不大会听哨儿,你便拿了去也没用。”
第084章 月夜
“哦,是么?”徐玠龇牙一乐。
见他似是不信,东平郡王便又拿话吓唬他:“就算为父给了你,到时候拉得你满屋鸟屎,你不气死也要熏死。再一个,万一那天人感应来了,一闻这鸟屎味儿,说不得人家老天爷一不高兴,往后还就不爱来了呢?”
总之,那几只可是他心头好,断不能给人。
徐玠也不成!
见他如此宝贝那几只鸽子,徐玠先觉好笑,复又心酸。
不枉他爹这么上心,这几羽鸽子,当真能救命。
他原也就这么一说,并非真心讨要,此际闻言,遂也丢开此事,又坐了会儿,方告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五爷将要搬去影梅斋静心读书的消息,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必说,宁萱堂的那些精美瓷器,又遭了一回殃。
待到掌灯时分,效外庄子上金大柱一家全都划归徐玠名下为仆,且身契亦全权交由徐玠处置之事,亦经由葛福荣家的之口,转述给了朱氏。
朱氏气得饭都没吃,光倒气儿就倒了至少半炷香。
委实是这回气得狠了,连打骂下人的余力亦无,只能先把气儿倒匀了再说。
葛福荣家的倒是觉着挺庆幸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折腾自个儿总比折腾别人要安生些不是?
宁萱堂的丫头婆子再多,也经不得她这糟改的性子,要知道调理一个好丫头可不容易,朱氏又挑剔,到时候缺了人手,她又得发火。
因见朱氏不肯吃饭,葛福荣家的怕饿坏了王妃,颇劝了一会儿,只朱氏断不肯听。
眼见得劝无可劝,葛福荣家的只得叫人将晚饭搁在小灶上温着,便安置王妃娘娘睡下了。
是夜,宁萱堂早早便熄了灯,关门阖户、鸦默雀静,东平郡王回院儿时,十足吃了个闭门羹。
朱氏早有吩咐,谁来也不许开门,违者一律打死。
那守门的老婆子说明因由,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恐东平郡王一着恼,便要拿她发作起来。
不想,王爷不仅没恼,瞧着还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命长平将两套精致茶具交由那婆子收着,权作赔礼兼安抚之意,掉过脸来,他便去了尤姨娘的小院儿。
尤姨娘今年芳龄十八,容貌美艳,又才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最好的年纪,尤物二字放在她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也不她姓了尤,东平郡王如今最宠的便是她。
当晚,王爷便拥着这位人间尤物,共赴人间至美之境去了。
朱氏接报后,摸黑又砸碎了一只花斛。
不出半刻,王府两位最尊者的消息,便经由各种渠道传至各院,包括王世子徐直在内的一应人等,自不免要思量起来。
郡王夫妇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现在与将来,无人敢于轻忽。有那心思重的,更是连夜将这里头的关窍掰开揉碎地想了一回,以免日后行差踏错,不是得罪了郡王,就是得罪了王妃。
更有诸如徐婉贞之流,思忖之余,难免更要恨一声徐玠。
若不是这个低贱又讨嫌的庶子,郡王夫妇也不会闹得这样儿。
身处风暴中心的徐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就这一亩三分地,几个毛人、一点儿家产,教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