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380)
荀贵妃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瞄了充嫔一眼。
充嫔正垂袖立着,袖缘之下,青光隐隐。
荀贵妃哆嗦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贵妃是没见过刀兵么?”充嫔早便察知她的窥视,悠然抬手,轻轻一划,手中短剑倏地闪过一道光,带起几片飞雪。
荀贵妃下意识向后躲了躲,眼睛也闭上了。
“原来,贵妃是怕这东西呢。”充嫔慨然地道,曲指向剑上一弹。
“叮”,极清越的一响,不似凶横利器所发,滴沥如弦音。
充嫔恬淡的语声亦随之响起:“罢了,这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只怕就该到了。贵妃娘娘,咱们先把这碍眼的尸首抬进配殿,可好不好?”
说话间,她徐步向荀贵妃走去,反手一捺,短剑已然别进腰带,动作颇为熟稔。
荀贵妃面白如纸,嘴唇嚅动了半晌,方颤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这句话似用去了她很大的力气,一语罢,她已是气促不已,只得以手抚胸,一面偷眼打量对方神色。
充嫔蹙了蹙眉,倒也没显出恼色来。
荀贵妃见状,心下稍安,鼓足勇气劝道:
“姐姐,纵是今儿你假我之名诓……邀来皇后,你却也要……也要想清楚,皇后如今圣眷极隆,可是比我这冷宫里的妃子……”
她顿了顿,面上渐渐浮起苦涩,黯然垂首道:“……总之,皇后身边能人甚多,据说还有会武的女侍卫相随,姐姐你却是……”
她迟疑了一息,眸光滑向充嫔腰畔,乍着胆子道:“……你孤身一人,就算有这个……刀在手,也不能把皇后如何的,到头来会是怎么个了手,以姐姐的聪明,想必比我更清楚。”
语毕,悄悄觑了充嫔一眼,复又低眉不语。
充嫔不由笑出了声:“哎呀呀,真看不出来,贵妃原来个好心人。”
她将袖掩唇,笑得眉眼皆弯:“你这般替我着想,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寻常我只当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是我错怪您啦。”
说罢此言,她便冲荀贵妃招了招手,道了句“随我来”,便返身行至阶下,搭起白发宫人的双腿,笑道:
“咱们说话归说话,可也不能忘了正事儿,劳您驾,帮个忙。”
荀贵妃见状,心中暗暗叫苦,到底不敢违逆,只得咬牙走过来,抬起了尸首的上半身。
“挪去配殿。”充嫔朝她身后呶了呶嘴。
二人一前一后将尸身抬进配殿,安置在了屋子北角。充嫔又命荀贵妃从里间挪来屏风,遮挡住尸身,还重新调配了家什摆设,务求不令人看出端倪。
荀贵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直是腰酸腿软,累出半身香汗来,只死命忍着不敢出声。
“罢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终是将一切收拾妥当,充嫔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番布置,屋角的屏风便不那么突兀了,那尸首也能多藏个一时半刻的。
“娘娘辛苦。”她转首向荀贵妃屈了屈膝。
看着那张温软无害的笑脸,荀贵妃只觉汗毛倒坚,眼前美人似化身毒虫猛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嘶咬。
“不……不辛苦,没……没甚么的。”她强笑道,脚下却往后退了几步,与充嫔拉开距离。
充嫔“噗哧”一声笑了:“贵妃这话说得对。您也不过花些力气罢了,我可是劳心劳神才布置下这些的呢。”
她展袖转了个圈儿,状甚欣然。
荀贵妃浑身的血都凉了。
不知何时,那柄短剑又到了充嫔手中,袖间寒光点点,让人心惊肉跳。
荀贵妃惧怕地低下了头。
她已经悔青了肠子。
当初就不该贪图那几件衣裳,把这毒蛇引近身边。
而今细想,充嫔所作所为,无非诱以利、示以弱,让荀贵妃疑窦尽去,昏昏然便入榖中。
禁宫行刺之罪,且还是刺杀皇后,被削成人彘都算是轻的了。
荀贵妃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一软,瘫坐于地。
第413章 朱砂
“噼啪!”
青雀烛台上忽地爆起一朵灯花,烛火晃了几晃,复归寂然。
荀贵妃被这声音惊醒,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此番倒是记得掏帕子了,然而,她的手方探进袖笼,头顶骤然一暗,旋即眼前便现出一双绣了缠枝梅的软底宫履。
充嫔!
荀贵妃心头一悚,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冰冷的眸子里。
荀贵妃登时有些慌神,手一松,帕子飘然落地,她却也忘了去拾,只呆呆地看着充嫔,好似失了魂。
她隐约记得,从前,这一双秀目,亦常在她跟前晃。
只是,彼时,这眼睛的主人总是笑着的,风姿娴雅、人淡如菊,一副甘居于人后、不争不抢的模样。
而今再看,那也不过是唱戏罢了。
此际,卸去伶人浓妆、换上锦衣华服,曾经卑怯得让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之人,便现出了真容。
倒真是一出好戏。
“贵妃如今再怕,不觉太迟了么?”
恍惚间,那涂了艳色口脂的唇开合着,似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字一句皆迢遥得紧,纵近在咫尺,亦如万水千山。
荀贵妃晃了晃脑袋。
再下个瞬间,蓦地一道寒光闪过,直迫面门。
荀贵妃直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朝后一闪。
“噗哧”,充嫔笑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被吓回了神的荀贵妃这才看清,充嫔手中据着的,非是短剑,而是一枚短银簪。
“贵妃这是吓破了胆呢。”
笑语罢,充嫔反手将银簪向鬓边一插,旋即拔出短剑,随意把玩着,漫声道:“杯弓蛇影,始信其真。”
荀贵妃浑身僵麻,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真怕充嫔这一剑刺将下来,要了自个儿的命。
好在,充嫔似乎当真不想伤她,只垂眸端详着短剑,数息后,方低叹道:“贵妃以为,我何以一定要杀了那老乞婆?”
这话突兀,荀贵妃自不知如何作答。
只她此时已然看出,充嫔似乎很想与人说话,若置之不理,是为不智,是故勉力奋起余勇,颤声接语道:
“小妹不知,愿……愿闻其详。”
充嫔闻言,似是颇觉意外,向她投去一缕探究的眼风。
荀贵妃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充嫔一眼扫罢,便转眸看向洞开的殿门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道:
“我杀那老乞婆,亦是出于无奈,实则是为着你我二人的性命,她若不死,则你我二人危矣。可叹贵妃不领我的情,我这也是白白示好了。”
言至此,她长长一叹,似无奈、似惘然,又好似一片真心错付,道:“贵妃可知,那老乞婆要做甚?”
荀贵妃张口想要应和,不想充嫔却“咯”地笑了一声,飞快续道:
“这老妖婆竟要我迫着你夜闯乾清宫,说什么‘凭着贵妃的位份并你二人姿色,陛下定有兴致与你二人同寝,趁他色授魂与之时行刺于她,岂不便宜?’”
她说着已是大笑不止,喘着气笑问:“贵妃您听听,这计策可有多蠢?简直狗屁不通!”
荀贵妃自听见“乾清宫”三个字起,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便开始往外冒寒气,此时已是手足如冰,呼出来的气都快成白霜了。
夜闯?
闯乾清宫?
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啊!
虽则一早便猜出白发宫人与充嫔乃是同伙,可荀贵妃也万没想到,这老宫人原来志不在皇后,而是天子!
这是朝天借的胆子罢。
而更可恨的是,老虔婆此计,大是诛心!
她根本就把这一妃一嫔视作弃子。
她以为她是谁?
荀贵妃直气得浑身乱战。
这老妖婆不只坏,且还蠢。
便连荀贵妃这鲜少伴驾之人亦能看出,自前番皇城旧人尽去,乾清宫虽看似如常,实则却极肃杀,那股子煞气便隔着两条街,也能觉出。
莫说是她与充嫔了,就算是皇后无召擅闯,也定会被冶罪。
这老虔婆,真该千刀万剐!
荀贵妃恨恨想着,一时连怕也忘了。
“我这么一说,贵妃想必就能明白我的苦衷了,是么?”
充嫔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温婉真挚,似与至交相谈甚欢。
荀贵妃点了点头,到底不敢看她,只垂首道:“如此,多谢姐姐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