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354)
说罢此言,那贵人便又转身行至高几前,自袖中取出了一张信笺,摊放于烛台之下。
红线拿手指在腿上掐了几下,总算聚起了些力气,拖着酸软的两腿,一步一步挨了过去。
信笺乃是最普通的粗麻纸,写得极短,拢共也不过二、三十个字,信上既无落款,亦不曾自报家门,只在开头以一句“还记得去年九月十七烟波桥之事么”含糊代过。
红线低头看信,眼尾余光却瞧见,那贵人站在稍远的位置,晕黄的烛火半明半暗,将她的身形照得格外模糊。
不过,她的语声却是温柔和清晰的,此时说道:“我也不说我的名字了,总归往后咱们怕也见不着。今儿也不过是我托你帮个忙,又给足了报酬,过后你把信送去,咱们两不相欠。”
抬手指了指几上的信笺,她的语气越发轻松:“那上头我已经写好了约见的日子、时辰和地方,只要芳琴到时候来了,你的事儿便也了了。”
言至此处,她忽地停顿了片刻,方又施施然地道:“若是芳琴竟是没来,那我也只好求贵主儿帮着说句话,替我主持主持公道了。我这话,你可听明白了么?”
言下之意,红线若是只拿钱、不做事,宫里的贵人定然饶不了她。
“您放心罢,我既然拿了钱,就一定会把话带到的。”红线讨好地笑道,一只手紧紧抓着装荷包的衣袖,生怕那金豆子飞走了也似。
贵人仿佛满意了,又一指高几,闲话般地道:“那你就快些把这些默记下来罢,总归也就这么两个字。”
红线道了个“是”,又垂眸盯着信笺来回地看,试图从中寻出一些什么来,比如字迹、墨色或其他特别之处。
然而,那信笺委实再普通不过,她看了半晌,亦一无所获,只索罢了。
将信的内容牢记于心,又当着那贵人的面儿背诵了一遍,见果然无误,那贵人终是抬起衣袖,施恩似地向红线轻轻一挥:“得了,你这便请回罢。”
红线直是如蒙大赦,却又恐被她看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只得强作出一副笑脸来,千恩万谢地说了好些奉承话,方才推门而去。
“咿呀——咣——”,殿门开启复又阖拢,一阵北风自门缝中钻了进来,携来雨点与寒意。
那贵人缓步行至高几前,将信笺放在烛焰之上点燃,眼瞧着纸笺渐渐化作残灰,方才吹熄了蜡烛。
殿宇中一下子暗了下来。
那贵人倚窗而立,仿似在欣赏风景。
窗边漏下些许天光,却也只在那方寸之间腾挪着,到底映不亮她的眉眼,更遑论这阔大的殿宇了。
贵人抬起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淡然秀致脸,呈现在微暗的光影之中。
正是充嫔。
这一刻,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讥诮。
她半低了头,她自窗户眼儿里望出去,恰可见红线惶惶远去的背影,如丧家之犬。
“傻子。”充嫔呢喃地道,摇了摇头,面上的讥诮转作了怜悯。
几星雨珠自窗缝间掠入,扑上了她的面颊。
她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复左右顾视一番,方才快步去到了后堂。
相较于阴冷空阔的前殿,后堂却是暖和得多了。
屋角放着一只大熏笼,炭火烧得正旺,一套烟紫色织锦衣裙铺陈于其上,旁边的砖地上,还放着一双楝紫色蝶戏牡丹宫履。
在熏笼的对面,则设着一具美人榻,榻上铺着狐皮垫,小几上还有茶水点心。
充嫔凉凉地笑了起来。
这里原先乃是小公主的寝宫,而此刻,屋中已然再也见不到小公主生前居住的痕迹。
荀贵妃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第388章 烧了
“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剥啄声响起,令充嫔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面容一整,提步行出后堂,来至殿门边。
方才红线走后,她便将大门落了栓,此时殿中愈加幽暗,几如薄暮时分,好在此间陈设寥寥,倒也不虞撞到家具什物。
“娘娘快开门,是奴婢。”似是听见了门内的脚步声,门外之人马上轻声说道。
那是充嫔熟悉的声音,却是景仁宫的管事——梁春月。
充嫔勾了勾唇角,走上前去,动作轻巧地拉开殿门,果见春月正立在门前,不住地左右张望着,仿佛怕被人瞧见。
“我就知道是你,快些进来罢。”充嫔笑着冲她招手,又将身子朝里让了让。
春月闪身进得殿内,反手便将门扇合拢、落下门栓,旋即转身屈膝行礼:“禀娘娘,奴婢方才一路跟着红线,亲眼瞧见她直往仁寿宫去了,半道儿没跟人碰面,也没跟人说话。奴婢因怕娘娘等得急,就先回来了。”
“有劳你了。”充嫔柔声说着,顺手便将一角银子递了过去:“这大雨的天儿,又冷,你倒还跑了这一遭。”
一见那亮锃锃的银子,春月直是喜得眉花眼笑,既未客套、更未推让,接过银角子便直接塞进袖中,其行止之熟稔、神态之自然,显是经常从充嫔这里得赏的。
充嫔并不以为意,只笑问:“安妃过来的时候,你也在?”
“是,娘娘。奴婢是和春分一起将安妃迎进来的。奴婢走之前,春分正往里送茶点呢。”春月的面上挂着讨好的笑。
充嫔点了点头:“如此便好。”又温言叮嘱她:“今儿我来之事,这景仁宫里也就你一人知晓。你素来嘴紧,我也不另嘱咐你了,只有一句话告诉你:少说、多看、慎行。若不然,你们娘娘恼将上来,我可也护不住你。”
一番话情辞恳切,春月登时大为感动,眼圈儿都红了,拍着胸脯道:“娘娘放心,今儿这事就烂在奴婢肚子里了,再不会告诉旁人。”
充嫔温婉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亲昵地道:“你是个可造之材,今日这差事便当得极好。往后我还会多向你们娘娘举荐你的。”
春月本就深恨自己被春月压下一头,此际得她承诺,越发感激不已,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才是,憋了半天,方殷勤地道:“奴婢……奴婢服侍您进去把衣裳换了罢。”
充嫔轻轻地“嗯”了一声,弯着眼睛道:“好啊,正好那屋里暖和得紧,你也好生歇歇脚,吃些茶点。”
不消三言两语,直将春月哄得恨不能当场死在她面前以示忠心。
一时二人去了后堂,春月服侍着充嫔褪下宫人衣裙,换上了那套烟紫宫装,又请她坐去绣墩,替她换履,充嫔便吩咐:“换下来的这双鞋,你放在熏笼里烧了罢。”
“啊?”春月张大了嘴巴,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着那双珠灰缎面儿的绣履,面上涌起强烈的不舍之色,咂嘴道:
“我的个天爷,这可是叶绣啊,娘娘怎地……”
“假的。”充嫔打断了她,一脸地云淡风轻:“这是我叫人仿着绣的,足花了五年的精细功夫才仿成了这样,细瞧还是能瞧出不同来的,只寻常人没有那一等眼力。”
比如那个自以为聪明的红线。
充嫔提起帕子按发按唇角,将那一抹讥色亦掩去了。
“哟,这竟是仿的么?可真是像得很呢。”春月赞叹地道,举着绣鞋上下端详。
见此情形,充嫔似是有些怅然,叹了一声,幽幽地道:“可惜了儿的,那人却也只仿出了这一双来。那样的巧手,如今却是再也寻不着了。”
语至收梢,又是一叹。
春月懵懵懂懂地听着,神色很是茫然。
充嫔本就是一时感慨罢了,很快便又将神色收起,换过一副笑脸来,细声道:“你也别舍不得了,往后你主子有的是好东西赏你,一双鞋又算得了什么?”
“真……真的么?”春月咽了口唾沫,整张脸都亮堂了起来,仿似看到成堆的金银财宝在跟自个招手。
充嫔被她逗笑了,拿手指向她鼻尖轻轻一刮,打趣地道:“傻孩子,你主子可是六宫独一份儿呢,你这命格里福气大,跟对了主子,自然能够飞黄腾达的。”
春月虽听不懂什么叫“飞黄腾达”,却也知这是好话,不由得满脸笑开了花,倒也不再可惜那双仿制的“叶绣”鞋了。
换好衣履后,充嫔又静候了约一刻,名义上是让春月吃茶歇脚,实则却是等到那绣鞋烧得看不出形状了,方才离开了东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