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29)
红药凝了凝神,将注意力放在身外。
那一刻,她绝不会承认,她其实就是怕动脑子,或者说是脑子不够用,这才不往下想的。
她告诉自己,等到了无人之处,她会好生思谋思谋这事儿。
至于真的到了身旁无人之时,她又会不会去想,且又能想出什么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林寿香心事重重,根本便不曾留意这些细处,直到进了司簿处,她面上的哀切方才淡去。
那司簿处不过是间小屋子,前后只十余步宽,紧紧凑凑地搁着两套桌椅,倒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椅脚、桌腿与四角包边皆雕着灵芝纹。
林寿香坐回自己的位置,先替红药换了名籍,又予了她一面腰牌,叮嘱道:“以后出入东、西诸长街,皆需要用到这牌子,万莫遗失了去。”
东、西诸长街,便是六宫所在之处。司设处差事特殊,泰半要往那地方跑。
红药接过腰牌,慎之又慎地收好,那厢林寿香便拿出登记的纸簿子来,问:“可识字?”
红药自是摇头道“不识”。
其实,她是识字的。
整部的话本子,她都能顺顺畅畅从头读到尾。
可是,“现在”的红药,却并不识字。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起来。
红柳、以及红柳的死所带来的一切,皆在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去。
曾几何时,亦有人问过红药同样的问题。
“你可识字?”
那声音自极远处而来,又仿佛近在眼前。
红药的脑海中,慢慢现出了一道纤秀的身影,清丽出尘、诗情画意,缥缈若谪仙、洁净若莲荷,虽身在泥污,却干净通透得仿若山涧清溪。
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又或者,那该当在许多年后,才会发生。
红药怔望着脚下砖地,脑中那个迢遥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湘妃。
那是她最后服侍的一位主子,亦是她此生之良师益友。
在那段望不到头的日子里,那个单弱的身影,就如一支烛,细微地、执著地,将那一星殷红的焰,奋力掷进那黑暗中去。
红药动了动唇角,想要笑,眼底却泛起了一层雾气。
往后的那许多年,她便是在这萤烛般的星火照耀下,咬紧牙关,捱过了漫漫岁月。更在出宫后尽忘前尘,将日子过得圆满丰丽,再不及旧事。
这一切,皆是前人福泽、惠及于她。
红药眨了眨眼,将水意逼回眼眶。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未见过如湘妃那般的女子,不慕名、不爱才,旁人瞧来天大的事,在她眼中,不过一笑尔。
初时,她是元光帝最宠爱的六妃之一,荣耀一时,无人能及。
只是,那恩宠来得快、去得更疾,很快地,元光帝便厌了她,湘妃便也成了湘嫔、湘昭仪;再往后,是湘婕妤、湘美人;到最后,便成了湘淑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湘”字封号,一直在她身上挂着,待回到西苑时,“湘淑女”三个字,已然成了宫里最大的笑话,便连最末等的宫人,亦能指着她的鼻子笑。
可是,她根本不在乎。
这一路由高处跌落至尘埃,湘妃面上的浅笑,却始终不曾变过。
她好好地守着她自己,守着她的心,完整地、干净地、固执地,不肯同流合污。
红药心头泛起酸楚,却又觉出莫名的欢喜。
一刹儿的功夫,她的眼前似是现出一双干净的眼,耳畔亦似掠过一道弱不禁风、如老僧念经般的声线:
“……来,都过来,本宫教你们认字儿,每学会十个字,本宫有赏……”
红药弯了弯唇,到底笑起来。
那是天上才有的人儿,天幸教她遇见,不只教会她识文断字,更让她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比不得自己的心。
心若安好,便足踏悬崖、身被罡风,或凌空飞坠、命当一线,亦会为崖畔偶得的一朵野花、天上轻掠的一片流云而欣然、而欢喜。
第037章 四红
红药觉着,她也守好了自己的心。
一如湘妃教的那样,牢牢地守着,不为外物所侵。
而她顾红药之所以能够成为顾红药,亦是因了,这世上,有一个湘妃。
这份恩情,今生今世,她须得好生报还。
“罢了,看来你是没去过内书堂,那就过来按个指印吧。”林寿香淡然的声音在耳畔骤响,红药如梦初醒。
她微举眸,眼前是整洁而狭小的司簿处,盛夏的气息扑面而来,热烈且干燥,让人的心也跟着暖将起来。
红药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恭应了一声,上前将拇指按进印色盒儿,林寿香便向纸簿上的一处空白指了指:“按在此处。”
红药依言按下指印,一壁飞快向那纸上扫了一眼。
确是领对牌用的,林寿香没诳她。
这倒并非她对林寿香相疑,只是防人之心罢了。
将纸簿子收了,林寿香又命人去库房取了两套梳裹之物,仍旧让红药按手印领了,再交待了几句,方打发她出了门。
门外早候着一名小宫人,见红药出来了,笑嘻嘻地便迎上前去,眨巴着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道:“红药姐姐好,我叫芳草,是尚寝局的,我们于姑姑叫我来接你。”
望向眼前熟悉的面庞,红药心下亦自欢喜。
芳草这丫头,福缘颇为深厚,当年,红药与她同一拨离宫,她两个胞兄赶着驴车,亲在皇城门口迎她,兄妹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那情形,红药至今还记着。
听人说,芳草后来得良人相伴,儿女双全,一生平安喜乐。
红药每每思及,亦为她高兴。
好人有好报,在这世上,委实难得。
“多谢你,劳你跑了一趟。”按下诸般杂念,红药含笑对芳草道。
芳草将两手直摇,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这有什么的。姐姐早早地来了,于姑姑才安心呢,再一个,我也能少闻点味儿不是。”
红药情知她是在说大净房的事,直是忍俊不禁。
只是,此际的红药应该还“不知情”,故她也只抿着嘴笑,并不接话。
果然,芳草紧接着又道:“姐姐怕是不知道,于姑姑在大净房门外偷偷看了你好几回呢,每回我都在边上陪着,哎啊啊,那个味儿呀……”
她拿手在鼻子跟前乱扇,怪模怪样地,红药越发笑不可抑,方才的那些许感怀,亦烟消云散。
待笑罢了,芳草便上前拉她的手,道:“好啦,红药姐姐,咱们这就走罢,再迟恐怕就赶不上饭点儿了。”
红药由得她拉着往前,行不出数步,芳草忽又停步,“啪”地一拍脑门:“哎呀,忘记跟林姑姑说一声儿了。”
话音未落,丢下红药抹头便跑,一溜烟便窜进了司簿处。
红药笑着摇摇头,也不急,捧着杂物行至粉墙底下,静静等候。
天空很高,几朵云絮悠然来去,风过墙头,扫下几枚落英,片片殷红似火,正是榴花。
红药眯起眼,心下一片安然。
这样的时日,她还是欢喜的,没有争斗、不必算计,便细数落红、仰望流云,一天便过去了。
她微笑起来。
“好啦,交代完了。”芳草很快便又走了出来,一面拍着心口,一面扬起浅笑,蹦蹦跳跳地来到红药面前,笑着道:“这下子都办妥了,咱们出去罢。”
红药颔首应是,二人相携着跨出了院门。
尚寝局位于桥西,于是,她们便又自那烟波桥上走了一遭。
此时已近午正,乃是一天中阳光最炽之时,灿阳当头,只晒得人两眼发黑,待行至桥尾,芳草的小脸已然晒得通红,鼻尖上冒出细汗,红药也将帕子挡在额角,多少遮挡一二。
尚寝局左近植了几株丁香,如今花期早过,自无那白蕊如霜、紫英重锦的好景,唯参差绿影投地,间或漏下斑驳光影,却是阴凉了许多。
行至此处时,二人方才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芳草便将帕子拭汗,笑着道:“我听人说,那桥上冬天的时候风又大,桥面儿又滑,可不好走呢,往年还有人掉在水里来着。如今却也还好,不过热些罢了。”
红药一脸受教的神情,点头不语。
那桥下确实死过人。
不过,这事她并不曾亲见,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几个素衣蓝裙的宫女自尚寝局门内而出,两下里正好撞见,芳草便笑着上前招呼:“请问几位红姐姐一声,于姑姑在不在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