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214)
何思远忙回头,便见小沙弥了空正快步走来,清秀的小脸上盛满了关切:“您怎么又咳嗽了,可带着丸药了么?”
“带……带着了。”何思远在咳嗽中艰难地说道,掏出素帕向唇角按了按,闭目喘息片刻,方珍而重之地自袖中取出一枚蜡丸,用力捏碎,将黑色的丸药放入口中。
刹那间,略带甜意的清凉自舌尖漫向喉头,刺痒之感立消,心底的燥热与烦恶亦化去了不少。
他终是缓过气来,直身向了空颔首:“劳动你来催,我这就过去。”
嘶哑的语声,犹带着方才咳嗽时的气音,听来格外虚弱。
了空关切地目注于他,语声很是柔和:“不着急的,觉明师父说了,让您慢慢来。”
“还是快些去吧,我已然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刻。”何思远笑着道,转身不再看那条山径,拐向另一条羊肠小路。
许是走得急,没行出多远,他便又轻咳了起来。
似是不忍见他病弱,了空便劝道:“那丸药您要按时吃,觉明师父与小僧说过,只消按时吃上三个月的药,您的嗽症便能痊愈了。”
何思远温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浮起一丝苦涩。
按时吃药?连吃三个月?
他手头那些银子,哪里够使?
事实上,若不是觉明法师前去说项,他连卧佛寺的山门都敲不开,更别说寓居于此,省下住宿的花销了。
佛门净地、布施行善,那也是要银子的。没有钱,何谈清净?
而即便住宿不花钱,每日的吃喝用度,亦正在一点点消耗着他所余不多的资财,用不了一个月,他可能便要又靠典当渡日了。
何思远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十余年前,他娶妻生子,原以为妻族家财可堪助力,却不想妻兄一病而亡,妻族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从那时起,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被债主堵上门、全家人瑟瑟而颤的情形,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如今,他已是孓然一身,可却也仍旧逃不开这样的命数。
天意么?
举首望天,何思远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世上当真就没个清净的所在,容他专心苦读、求取功名了么?
他禁不住又是一叹。
松涛阵阵,似在回应着他一递一还的叹息,此声未尽,彼声再起,周而复始,似是永无绝衰。
“到了。”了空的声音打断了何思远的愁绪。
他停了步,却见眼前是一方巨石,上刻着“听涛崖”三个字,正是他最近常来之处。
觉明禅师极喜于此处抚琴,每与他笔谈,皆在此处,今日亦是有约在先。
未曾想,赴约中途,偶逢故人。
三妹妹……不,应该是郡王妃的出现,令何思远的心,怎样也无法平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丛生之百念,方提步上前。
这里是卧佛寺后山的一处断崖,因遍植松柏而得名,每临崖而立,听松涛连绵,倒也能令人心静。
而此际,在那半壁悬崖下,正盘坐着一名缁衣芒鞋、黄面黑须的僧人,那僧人面前有一块天然形成的条石,上头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琴囊。
“禅师见谅,在下来迟了。”何思远弯下了腰,执礼甚恭。
觉明向他点头致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修的是闭口禅,从不说话,何思远已然习惯了,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席地而坐。
风有些大,吹得二人衣袂鼓荡。
了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高崖之下,一僧一俗默然相对,一时皆无言。
数息之后,觉明双手捧起琴囊,递给了何思远。
“这是……”何思远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觉明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举在何思远面前的琴囊,却又往前送了送。
这一回,何思远终是明白了,于是讶然:“禅师这是要将此琴赠予在下么?”
第245章 病倒
觉明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虽一字不出,然而,那眼神中的友善,却极分明。
何思远接琴在手,鼻尖忽然有点酸。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便如三个月前,那位不肯具名的乡绅,赠银赠书,让他得以重返玉京;
其后,当他于京城苦苦谋生之时,这位擅医术的觉明禅师又与他一见如故,不仅为他治病,还助他借居卧佛寺,连抓药的银子都替他出了。
他的运道实在不算差,至少,命中有贵人相助。
这念头泛起的一刹,不知为什么,何思远的眼前,现出了一张风韵犹存的女子脸。
他眼神闪了闪,迅速将此念按下。
而待回神时,一角缁衣,正自拂过他的眼前。
他一惊,凝神看去,这才发现,方才还盘坐在前头的觉明禅师,此时竟已不再原处,那拂过眼前的缁衣,正是他从旁经过的身影。
何思远讶然地转头望去,便见觉明禅师大衣飘飘,头也不回地拐过山径,倏然不见。
这又是在做什么?
怔忡地望了片刻,何思远忽有所悟,垂眸处,便见那琴囊间露出一张纸笺,抽出看时,却见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先生珍重。
没有落款。
何思远惶惶抬头,目之所及,唯峭壁石径,山风翻涌。
他张了张口,欲问“禅师何处去?”
而后方想起,觉明修的是闭口禅,纵使相问,亦不会有人作答。
这就走了么?
何思远茫然地想着,心里空落落的。
他原还想着,再过几日,便厚颜再向觉明借些银子,将药钱先凑齐。
此际看来,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没了觉明,接下来的用度,又该向谁讨要?
难道,他仍旧要过回替人写书、当街卖字的穷日子么?
那样消磨人的日子,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好生读书?
何思远满心茫然,只觉天地之大,竟无锥地容身,而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只琴囊,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张琴……应该能当不少银子吧?
他忽然涨红了脸。
那一刻,他被强烈的羞愧攫住,一时无地自容。
此琴乃友人所赠,而他不思留存、不念故友,却只想着拿这珍贵的赠物,换取些许钱财。
何思远啊何思远,你怎会变得如此市侩?
你怎会如此地面目可憎?
若是三妹妹瞧见了,又会如何作想?
再一次,那珠翠满头的秀致女子,占据了何思远的脑海。
而此番他却不曾阻止这念头生发,反倒任由其无边无际地漫散下去。
设若三妹妹愿意接济于他……
设若三妹妹还念着当年的旧情……
设若三妹妹并没忘了何家与朱家也是亲眷
设若……
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何思远僵立当地,竟有些痴了。
隐身于拐角处的了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一脸落魄的老童生,唇角一撇。
“蠢材,这就上钩了。”身旁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若是何思远在此,定会惊讶于这人竟开口说了话。
早该“飘然远去”的觉明禅师,此时正抱臂靠立在一棵树上,张口得,露出满口的黄牙,与通身的烟火气。
了空淡淡地扫他一眼:“还好你修的是闭口禅,不然就真露馅儿了。”
“得了,给钱罢。”觉明一脸地不耐烦,翻掌向上,不住地舔着唇:“洒家多少日子没吃酒了,快把钱予了洒家,洒家要去吃个痛快。”
了空看也没看他,抬手便是一小袋银子。
觉明接过,熟稔地掂了掂,咧嘴露出黄牙:“痛快,洒家告辞。”
话声未了,转身就走,须臾便隐没于树影间。
了空却不曾走,仍旧遮掩身形藏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思远。
东风时来,将他的衣袖拂起,现出他手中一张华贵的云笺,那笺上的“芳春会”三字,若隐若现……
…………………………
朱氏病了。
从卧佛寺回来的下晌,便躺倒在床。
因东平郡王领了西南赈灾的差事,两日前便离开了玉京城,葛福荣家的便将此事报予了王长子徐直,由他拿着东平郡王的名帖,去太医院请来御医诊治。
那御医来得很快,三两下便诊了脉,又开了方子,叮嘱此症需得静养,便拿着诊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