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147)
小半刻后,陈长生终于坐回椅中,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五天,你们确定?”他盯着杨招娣,乌沉沉的眼睛,黑洞也似。
杨招娣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爷放心,五天足够了,这京城虽大,那死丫头能躲的地方却也没几处,挨个儿地找,必能找着的。”
她信誓旦旦地说着,又拍胸脯保证:“五天后若没个准信儿,奴家姐弟任由爷处置。”
言至此,瞄一眼陈长生身上的锦袍,强撑出个笑来,道:“爷也是帮主子办事儿么,差事有误,爷也不好交代。倒不如爷这里松一松手,咱们先把事儿办得了,主子也就不怪罪您了不是?”
陈长生被她说得一怔,低头看去,心下又是一阵苦涩。
为掩人耳目,他扮作了豪门世仆模样,说话还得故意压着嗓子,哪哪儿都别扭。
都怪宁妃!
这女人,怎么就这样麻烦?
但凡她放低点要求,他也不会这样难办。
陈长生觉着烦极了。
然而,一恍神的功夫,他的脑海中忽又现出两张俏脸,一张娇怯、一张美艳。
可惜,那娇怯的胆子太小,那美艳的,他却又根本够不着。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还是那句话,他最近走背字儿,做什么都膈应。
他虎着脸离开了茶楼。
杨招娣立在窗前,眼见得他转过了巷口,方“唉哟”一声拍了拍胸口,一屁股坐在了鼓凳上。
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奴才,好大的威风,饶是她见过些世面,也觉着怕得慌。
杨二弟倒没她这样惶惑,拣着陈长生方才的座头儿坐了,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往嘴里塞,一面含混不清地问道:“姐,咱们去哪里找人去?”
“找你娘的屁!”杨招娣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去他对面坐了,亦拿起一块松子糖吃着,眯眼道:“这回失了手,只能先蚀本把这窟窿填上,他给了五十两呢,咱们一年也就这些入息,倒也不亏。”
杨二弟显然没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姐你说甚?”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杨招娣作势要打,只那手伸到半途便又缩了回去,没好气地道:“咱们手头不还有几个丫头么?你前几日不还说有一个得了痨病整天咳嗽,还嫌麻烦来着么?”
杨二弟闻言,不甚灵活的眼珠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原来姐打的是这主意。”
说着似又有点可惜,咂嘴道:“那丫头长得倒还不赖,若是没病,倒也能卖到扬州去。”
“是啊,可惜了儿的。”杨招娣亦是极为不舍。
人都拐到手里了,若是不能换成银子,确实亏得很。
不过,她的头脑向来清醒,很快便又道:“罢了,这丫头就算转手也卖不到五十两。咱们还是赚的。”
杨二弟自来对她言听计从,立时点头道:“行,我回去就动手。”
杨招娣便将椅子朝他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
“弄死之后,先把脸划烂,就说是被河里的石头划的,尸首泡上五天也该肿了,还有,我方才留了个心眼儿,只说衣裳已经换上了,实则那衣裳还在咱们手上,到时候换上了,这破绽便补齐了。”
她知道那少年是个精明角色,于是早早就留了话扣儿,既然那小丫头是穿着换好的衣裳跑的,则那具顶替的尸身上的衣裳,便反过来能证明其身份。
杨二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口子地赞着“姐厉害”。
隔着薄薄一层墙壁,隔间的济楚阁里,徐玠将手头的纸筒搁下,面色微寒。
“主子,动手么?”一个精瘦的男子肃立于他身畔,皮包骨的一张脸上,满是漠然,连问话声亦是平的。
第182章 银票
徐玠点了点头:“你和马面跟着他们,到了他们藏人的地方再动手,我要活口。”
略停了停,又道:“再,别露脸,把被拐的妇孺全都送到北城兵马司去,那里清静。”
精瘦男子叉手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徐玠立在墙边出了会神。
上元节那晚,他与红药救下了红衣,这算是个意外收获,而故意放走红衣,则是红药的建议。
前世时,红衣死于非命,想必应该知道些什么,红药便提前回宫,买通了几个小宫女,让她们在红衣身边议论了几句,将她引去了坤宁宫。
周皇后、李太后,再加一个红衣,或许便能令前世那桩糊涂公案,得一个明断。
至于杨家姐弟,徐玠埋在暗处的人手当晚就盯上了,不出数日,便查明他们是人伢子,暗中还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是,那杨招娣颇为谨慎,徐玠一直未曾查明他们藏人的地方,又因要引出他们的上家,故按兵不动。
而今天,总算逮到了一条大鱼。
“陈长生……”徐玠仰首望着梁顶,轻声自语。
这个人的背后,到底都有谁?
还有宁妃、邓寿容她们,又与这个神秘的太监是何关系?
他蹙眉沉思着,未几时,门外便传来忠叔的声音:“东家,楼下来了几位军爷,瞧着像是东家等的人。”
徐玠立时自思绪中抽身而出,上前拉开屋门,笑道:“好,您陪我去迎一迎。”
二人前后脚出了屋,经过隔壁包间时,徐玠特意放慢脚步看了看,却见那屋门半敞着,两个伙计正收拾着桌案,杨家姐弟显是已然离开了。
一眼扫罢,他又往楼下观瞧,入目处,便见一容貌英伟、气度雄浑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几个面貌阴冷之人。
“哎呀,贵客光临,您快请楼上来。”徐玠打着哈哈迎了过去。
潘体乾撩起眼皮瞅他一眼,淡淡拱手:“徐爷客气。”
态度很是疏离。
徐玠却是毫不在意,笑嘻嘻地道:“您来得正好,草民……”
“得了,徐爷可不是什么草民?”潘体乾打断了他,面上有着一丝不以为然。
徐玠“哈哈”一笑,上前打了个躬,旋即转身引路,面上笑容不减:“成,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说起来,他自称草民,却是源于前世。
他生母身份本就极低,哪怕挂了个姨娘名号,却是扬州瘦马出身的伎子,这样的妾室,便是所谓的“滥妾”,而滥妾之子,荫封时按律要降为“辅国将军”,比其他兄弟的“镇国将军”低了一级。
就在前世徐玠年满十八岁那一年,他喝醉了酒,与尤姨娘同床共枕,被东平郡王并朱氏撞破。于是,顺理成章地,那一年在王爷的请封折子里,便没了他的名字。
朱氏还特意派了仆妇去知会他,末了还捎去了六个字:
龙生龙、凤生凤。
言下之意,徐玠这老鼠的儿子也只能打个洞这样。
所以,重生之后,徐玠便索性如了朱氏的意,处处以草民自称。
反正那个封号他也不想要。
至于朱氏母子(女)头上的封号么……
徐玠觉着吧,大家一起做草民,不也挺好?
按下思绪,殷勤地将潘体乾引上楼,又请忠叔招呼着他那几个随从去了别处吃喝,徐玠亲自关上屋门,一转身,便从袖笼里掏出了一只扁金匣子。
“潘大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双手呈上金匣。
潘体乾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探手拿了,启匣一看。
顿时,那张英雄气概的脸上,露出了老母亲一般温暖的笑。
徐玠瞥眼瞧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潘大人此刻的眼神,比那当娘的见了老儿子还要亲上百倍。
的确,潘体乾的眼睛里,满满皆是爱怜。
那金匣子里,搁着两张纸,其中大的那张,乃是惠通钱庄的银票。
一万两整,全国通兑。
而在银票旁边的小纸上,则写着兑银时的暗语。
“啪”一声将匣子合上,再迅速塞进袖中,潘体乾老母亲般的余光,飞快转到了徐玠身上。
“徐爷请讲。”他笑道,神情十分温柔。
徐玠莫名有种被迫认娘的感觉。
他用力咳嗽了一下,强忍下满心不适,笑吟吟地向他一躬腰:“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头一宗,我想当官儿,请潘大人成全。第二宗,请潘大人走兵部的路子,帮我两个朋友调一调位置。”
言至此,抬手朝上拱了拱,煞有介事地道:“最后一件,则是我卜卦得来的,天意有感,那六宫最近妖风太大,很该好生清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