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134)
罢了,到时候她就知道了,如今却也不好点破。
这般想着,他便笑道:“总归这哨子你收好了便是,便那一天不用,往后也总有用到之时。”
这话红药还是信的,冲他浅浅一笑:“好,多谢你。”
徐玠亦还以一笑,停了片刻,便又微蹙了眉问:
“听你说,前世你被调去司苑处,却是因为遭了红菱暗算,先是她揭发你把什么帐钩给弄丢了,接着她又把你立下的功劳划到了自己头上,不但顶了你的好差事,还顺路踩了你一脚,却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说说。”
这是另一桩徐玠较为在意之事,因为,这涉及到了死去的三公主。
前世时,太后薨逝在先,三公主暴亡于其后,两桩意外接连打击着建昭帝本就不甚康健的身心,致令朝堂局势进一步恶化,进而为诚王窜位创造了良机。
从前世起,徐玠便总在想,太后与三公主的死,真的只是意外么?
前者也就罢了,人一老,病就多,没了也就没了。只三公主怎么竟也紧接着就死了呢?
会不会……这其实是阴谋的一部分?
也正因此,徐玠才会特意问及此事。
红药倒被他问得有点打愣。
见她似还不懂,徐玠便也没瞒着她,言简意赅地将他的怀疑说了,末了又道:“……若依前世轨迹,这两件事还要过两年才会发生,可如今你我已然出现,好些事都被我出手搅乱了,朝局也变得与前世不同,我很怕这些事会提前爆发。”
他忧心忡忡地说着,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红药一想这话也是,便点头道:“这也是的,从行宫走水的时候起,这一世便和前世大不一样了。”
言至此,摇头叹了一声。
直到上回与徐玠相认,她才终是知晓,这一切变故,皆是徐玠所为,再回溯起因,从徐玠自后山悬崖偷入行宫,惊退几个鬼祟之人,意外推迟了红柳的死期之时起,红药脚下的那条路,便歪到了别处。
若不是瞧在话本子的分上,她定然要让他好生领教领教她那七十二路爪法。
刘瘸子,你要感谢话本子给你续命知道不?
“是啊,正因为和前世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担心事情有变。”徐玠并未觉出身边传来的杀气,仍旧一脸地忧虑。
他羽翼尚还未丰,诚王这棵大树他根本撼不动,只能被动地拆解对方招数,难免有些顾此失彼。
好在,他找到了红药。
拥有两世记忆的红药,是他最强有力的帮手,有她在,宫里的变故他总能顾及一二。
第166章 从前
见徐玠一脸担忧,红药亦不敢再掉以轻心,思忖片刻后,便正色道:“那就说正事。你问的这事儿我差不多都记得,应该是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和红菱去外头办差,半道儿上……”
“笃、笃、笃”,才说至此处,那院门忽地被人拍响,三声之后,略停数息,紧接着又是“笃笃”两声急敲。
徐玠神情一滞。
这是他与人约定的暗号。
红药此时亦面现惊骇,说话声也停了。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徐玠私会,徐玠自不会有事,她可就难说了。
“等会再说。”徐玠轻声道,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旋即撩袍起身,大步踏出游廊,很快转去了青石照壁背后。
红药瞧不见彼处情形,目之所及,唯一角墨青织金蟒袍,正是徐玠今日所著衣衫。
此时,徐玠已然将门拉开一条细缝,见外头立着的乃是他在内承运库的熟人——葛尧年。
若红药在此,亦能认出,这个葛尧年,正是两度领她来小院的那个中年太监。
“这院子有人要用,快走。”简短地说了一句,葛尧年便行色匆匆地去了,瞧来似是有要紧事。
徐玠不敢再多耽搁,返身知会了红药,又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出宫逛逛。外头说话便宜些。”
红药这会儿只忙着要走,胡乱应了一声,便与徐玠前后脚离开了小院,所幸一路无事,安然回到了乾清宫。
三天之后,便到了腊月二十二。
这一日,又下了雪。
不似前几日的细雪纷飞,而是连绵天地的鹅毛大雪,密且急,雪花被朔风搅动着、抛洒着,风劲处,便直往人头脸上扑打,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午时未过,吴承芳便跨出了屋门。
门扇方一开启,刺骨的寒风便夹着雪片兜头砸将来,身前的棉帘子“呼啦”一下飞起老高,才只一息功夫,他身上的热气便被朔风尽皆攫去。
他立在门前,口中不住呼出淡白的烟气。
院子里空落落地,雪地上连个脚印亦无,檐下冰棱结了寸许长,虽是午时,那棱尖上却连一星水珠亦无,显是天气极冷,根本化不去。
吴承芳毫不畏寒,搓了搓手,将厚棉手套戴上,回身合上双扉,掀开棉帘,在阶前站了一会。
雪下得正紧,琉璃瓦上已然覆了厚厚一层银霜,地面上、栏杆上、屋檐与窗棂上,亦似盖上了白棉被,目之所及,唯有苍茫茫一片白。
“好雪。”吴承芳眯起眼睛,冻得通红的鼻头微微皱着,干干净净的脸上,是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
他喜欢雪。
雪下得越大,他便越高兴。
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雪天,爹都会替他堆上一个雪人,大大的洁净的白脑袋、圆鼓鼓的白身子,拿煤渣做的黑黝黝的眼睛,再插上几根松枝,短的是鼻子,长的是手臂,便成了。
从寒冬腊月,到大地春回,这雪人儿便一直守在他们家的小院门前,看他们贴春联、烙面饼、洒扫庭除、吃团圆饭,再看门外雁字归来,东风吹化了河里的碎冰。
天气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直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逢着那样的时日,吴承芳小小的心里,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忧伤。
那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世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衰败,会化散在无尽的光阴里。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亦不懂,只是单纯地为那个再也不存在的白胖子难过着。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期待,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一定会堆个更大、更漂亮、更神气的雪人给他玩。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遍地的雪光刺痛。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从此不仅再也不能走路,且也失去了一双木匠的巧手。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撒手尘寰。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操持,给娘办了体面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积蓄,搬出了原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那个会堆漂亮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巧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坑上。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有什么可哭的呢?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议论两句,叹一声“可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好歹他还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不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高兴才是。
所以,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讨饭为生,结果遇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直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等到终于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怎样也暖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