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69)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人人都觉得不可置信，包括那两个孩子，若不是前不久谣言四起，这个只有我与魏王妃知晓的秘密，本是打算百年过后，与我一起长眠于皇陵的。但谣言着实可怕，我与魏王妃商议后，决定还是告知他们真相，云起与新帝自小同求学于国子监，一起舞文习武，晓谈治国之志，将是他帝王之路上不可多得的贤士。思虑此，才鼓起勇气说出二十年前的真相，万望，他们二人莫起了隔阂才是啊。”

谣言，说的是“三皇子乃天命所归”。

那道谣言确实令人生畏，生在平常百姓家不甚觉得，但自古君心难测，在位者即使再怎么清明，也有迷失心智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想象当今圣上若真信了谣言，与云起离心离德将会怎样，一步错，步步错，结果必是生灵涂炭。

高高在上的女子抬起盈盈手臂，一旁的侍女利落地上前扶她起身，托起凤披后摆，她缓缓从大殿的台阶上走下，我忽然觉得“太后”这个身份真是叫老她了，一颦一笑，明艳动人，说是二十出头也不为过。

她停在雕花木窗柩边上，顺着梨木窗格望向屋外人寰处。

薄雾浓云，不见草木，不见长安。

我大概猜出来，她要开始讲故事了。

第八十五章

二十年前。

她一向同北辰宫的宸妃交好，又一前一后怀上皇子，她觉得老天甚是宽厚，待孩子平安降生，她以为，有了仰仗，两人便都可以在这宫闱之中安然度过后半生。

宫里来了一位国师，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皇上贪恋长生之术，形形色色的巫师道长来来往往，不足为道。某日，那国师言：正月初一，恐天降鲛灵，届时日月俱灭，昼夜不分，长生之术可求矣。

她听闻后嗤笑一声，只道满口胡言，不甚在意。谁知天从不遂人愿，宸妃姐姐诞下三皇子那日，果真狂风大作，昼夜不分，正是正月初一，午时一刻，与不久前国师所言如出一辙。

她吓坏了，指尖发白，紧紧地抓着宸妃姐姐的广云宽袖，全身忍不住颤抖着。昨夜，她似乎撞破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得知圣上竟想用刚刚降生的三皇子血祭鲛神，加之七七四十九名正月初一所生的孩童肉躯辅阵，便可制成人鱼烛，点燃它的人便可与它一样，不死不灭，长燃于世。

此乃吾国之大忌，亦是天地轮回之大忌，如今天子以身犯法，倒行逆施，实乃苍生之不幸，呜呼哀哉！忠义之臣以死相谏，附议之声一片，可几日后，朝堂之上竟再无一人反对，她差人一问，才知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不知添了多少处新坟，隆冬里大雪数丈，却掩盖不住街角菜市口的鲜血横流，刽子手手起刀落，将反对的声音一一斩尽。

这天下，明着是天下人的天下，实则不过是上位者的权杖。

宸妃姐姐越发沉默，她便更不敢提十日之后的血祭大阵。那些亲信故交死的死，逃的逃，长安城里突然冷寂了下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血骷髅，仿佛要把所有人都吞尽才罢。

她突然在想，要是皇上死了就好了。

回过神来，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直冒冷汗，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那日，她跪在皇家祠堂，诵读佛经，直到第二日卯时。

回宫梳洗用膳之后，她照例去了北辰宫宸妃姐姐那里问安，一树寒梅开得愈发清泠，襁褓中的三皇子尚在，宸妃姐姐却不知去了何处，问过侍女才知，一大早便煮了莲子百合江珧柱汤亲自送去御书房了。

她心头一空，慌忙冲进宸妃的寝殿，梳妆台左侧的蛊盒中果然空空如也。

双生蛊，是宸妃的故交卫子期辗转托人带进来的，宸妃姐姐以为她不知晓此事，其实她偷偷看过里面的字条：此蛊名为双生蛊，又叫双生咒，用来控制十恶之人心神，由其中一人发出，施展在另一个人身上，被下蛊的人的神思会一直沉睡下去，而施蛊者会将自己的某种思想植入到他身体里，待被下蛊之人醒来后便会以被植入后的思想活下去。施展双生蛊时，倘若被下蛊者原有的想法越执拗，要想将新的想法施加给他也就越难，如果施蛊者此时强行施蛊，自身便会被蛊虫反噬而亡。

信末字迹模糊，依稀只见：万望娘娘保重。

指尖深深地刺进手心，宸妃姐姐此一行，横竖是死，如何保重？这一刻，她突然恨极了皇上。

院内的寒梅开得愈发清泠动人，但那个曾经喜行梅字飞花令的鲜活女子终究不会回头了。

身子摇摇晃晃，她无力地蹲下来掩面啜泣，宸妃一向待她很好，视她如亲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为敬仰之人，可她身单力薄，此时心急如麻，却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三皇子发出细微的啼哭声，她一愣，不由得朝襁褓中看去。幼小的生命正伸出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她的眼神逐渐清明了起来，挺了挺腰背抱起孩子哄着，那孩子在她怀里咯咯直笑。

东窗事发，整齐化一的禁军脚步声由远而近，皇上算了尽了情分，宸妃姐姐没有直接被打入大牢，而是幽禁在北辰宫中，她与宸妃打了个照面，还未来得及言语，便被人赶了出去。临走时的一瞥，她读懂了宸妃姐姐眼里的意思。

直到三日后，禁军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之意，她得以在御膳房送去北辰宫的食盒里动手脚，冒险将三皇子救了出来，襁褓里有一封信，封面端端正正几个大字：长姐亲启。

这是要送去魏王府的信。

信上说：圣上降罪，皆是妾应得，双生蛊术虽凶险万千，幸得成功一半，不枉妾走这一趟，如今东窗事发，尘间种种已无所依，若然先走一步，王与长姐莫要怪罪，此举虽为下下策，妾亦愿铤而走险，不负天下黎民。此间深明大义，了然于心，不怨不悔。今生唯一牵挂，自此便托付于长姐，愿那孩子此生不被情与权困，安然渡世。

当天夜里，骤雨停歇，万籁寂静的长安城里突然骚动起来，嘈杂声，哭喊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在那场泼天的大火里。北辰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面目全非，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便不太记得了，只知世人都道皇上仁慈，以皇家之礼葬了宸妃与三皇子。

她知道，那不是仁慈，而是惧怕。他信鬼神一说，也怕鬼神来痴缠。

大火烧亮半个长安城的那个夜里，谁都没注意到玄武门侧门出去的马车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食盒里藏着一个婴儿。

火势滔天，映在两个幼小生命的眼睛里，她俯下身子亲了亲自己孩子的额头，将他放在偌大的食盒里，滚烫的眼泪落在心尖，那一刻，她竟有些羡慕宸妃姐姐，因为只有死了才是自由的。

但她不能，她的路还很远很远。

皇上不知真的中了咒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之后的几年间再未提过长生不老之事，他命人在宫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修葺了一座新的北辰宫，里面供奉着宸妃姐姐的牌位。

她感到欣慰的同时甚至有些恍惚，以为皇上从未求取过什么长生之术，以为宸妃姐姐还好好活着。

可惜好景不长，那咒术当初本就没有彻底完成，加上□□里的祸国妖言，使得皇上那心思又蠢蠢欲动，他暗中调查了云起那孩子，她冷笑，天子生性多疑，果然还是怀疑到魏王与魏王妃头上了，好在当年自己早已掉包，如今纵使他三头六臂也无计可施。

魏王府坦坦荡荡地由着国师做法，云起本就不是三皇子，做不成他想要的药引子，也没什么好怕的。

宸妃姐姐的孩子聪慧过人，从小深谙帝王之道，她谋划起来倒也不费太大力气，皇后病去后，废太子简直轻而易举，她步步为营，带着往日的怨恨，也带着曾经那名身居后宫却心系天下的女子的胸中大义，一招一式都用尽全力，只为有一天，她要他亲眼所见，那个曾经差点被他血祭的孩子，如今坐拥他的江山，朝堂清明，天下富足，万国来朝，开辟出世人称赞的千古盛世。

封王进爵，一朝登基，她终于得偿所愿。

整整二十年，她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第八十六章

窗外雾气将散，一草一木，开得分明。

我见过许多女子哭泣，梨花带雨的，失声痛哭的，却从未见过一个她这样的，她就静静立在窗边，光线照在她半边脸上，她回过头来笑着看向我，豆大的泪水就滚落在了地上，没有声响，没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