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67)
师父的脸憋得红一阵紫一阵,最后憋出一句:“这……与我何干!”
得不到答案我又去问了云起,他一向思维奇特,或许可以解答我的问题。云起听罢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你问问七皇子吧,他应该悟得比较透彻,正巧他也想见你一面。”
我浑身一抖,见……见我干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偷兵符坏了他的春秋大业,想与我来个同归于尽吗?
我一下子变得对秋后问斩不那么感兴趣了。
一叶落,天下为秋。
有人对着银珠秋光拿着轻罗小扇扑流萤,有人却要面对瑟瑟秋风洪波涌起,不巧,我甚是倒霉,就是后者。
天寒叶稀,正对着含光殿的百丈台阶之下,宽阔的大道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笼,七皇子正漫不经心地躺在里面抬头望天……
我跟在云起后头缓步向他走近,他似乎是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坐直了身子向我们的方向看来。
发梢微乱,绛紫色的朝服却依旧张扬,他看了一眼停在几步之外的云起,靠在铁柱上轻笑道:“外人都说成王败寇天命使然,但你该知道,我抢这江山是为了谁,云起,你真的甘心么?”
云起蹙了蹙眉,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果然还是冥顽不化。”
他凄苦一笑,捻了捻手中的小瓷瓶,半晌无话。
秋风四起,他自嘲道:“为你行了多少离经叛道之事,终了却得你一句冥顽不化……甚好。”
默了一会儿,又苦笑:“这些年打压二皇兄,为你博天下美名,肮脏之事都由我来做,坏人我来当,本以为你会承了我这番好意走一条千古帝王路,没成想事到如今再回头去看,我所谋之事竟荒唐得像个笑话……罢了,我还真是蠢啊,你醴云起不想要的,那便是自始至终都不想要……”
突然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绛紫色的衣襟上染上大片殷红,一个青花瓷釉里红瓶从七皇子手中脱落,轱辘轱辘滚到云起脚下,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瓶身的花纹我见过一次,是藏了颠茄剧毒的专用瓷瓶,七皇子他……竟然服毒了。
不过也对,天家之人,连死都是高傲的,岂有被刽子手斩首的道理。
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啧,丝毫不在意地笑道:“看来毒性已经发作了……”
云起看着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人之将死,好像突然就能明白过来一些道理,云起,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可终究还是对不住你,‘英雄不愧清晏王’的流言是我让人传出去的,本以为能帮你,现在却要你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好像一直都和小时候一样那么没用,只会躲在你身后让你护着。”
云起抬了抬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我猜想他是想说出安慰七皇子的话来,好让他走得安生一些。
七皇子动了动身子,看向云起身后的我:“叶筠,有些话我想还是同你讲清楚得好。”
我身子一紧,慢腾腾从云起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来,此时我与他不仅隔着党政之仇,还是情敌的身份,他不会想借机杀了我吧。
他道:“当日汤山一行,虽说你坠崖之事不是出于我手,但也不否认有我助纣为虐的成分,我确实曾想至你于死地,欠你一命,后来也都还在那把剑里了,也算两不相欠,望你莫要怨恨云起当时将你卷入此事中来。”
我一愣神,着实有些吃惊。前来宫中偷取兵符一事,他明明应该是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的,为何却在刺向我的剑尖上淬了恰巧能解我体内琼花玉酿的毒……
之前师父说约莫是巧合而已,我也只觉此生福大命大,断不敢想象会是七皇子有意而为。方才听他这么一说,我竟有些动容,原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为了做云起登高的石阶罢了,料到我去偷兵符,于是做一场戏给天下看,把云起放在替天行道匡扶正业的位置上,受世人景仰,给我解毒也是不想我与云起生了嫌隙,他一步一步算计得这么好,愿为云起做到如此地步,是云起之幸,亦是不幸。
他面色苍白无力,又吐出一口血来,双手强撑着地面继续道:“还有,咳……念珪一事,我得知父皇派人暗杀她时已经晚了,当日她闯宫求药,无意知道了洗骨须弥的藏身之处,那时父皇掌权……自然是容不得她的。叶筠,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这件事情你恨不得我,也不能迁怒旁人。”
是什么情分,让他到死都在替云起着想。
第八十三章
空中豆大的雨滴落下,我不免有些难过,看着他突然就顺眼了许多,不由得微微颔首。
七皇子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疼痛的身体,缓缓躺在地上,双手摊开合上了眼眸,一滴雨从云中直下,稳稳地落在他宽大的手掌心,他微微抬起唇角:“下雨了啊……幼时有个道人说我是火命,生来与水相克,看来今日这一劫确实是过不去了,云起,我还想唤你一声哥哥,你能叫我一声小七吗?”
云起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抿着嘴微微蹙眉。
我一向不爱落泪,此时水珠子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自觉地上前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云起深深叹出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缓缓道:“幼时护你,因你唤我一声兄长,血缘之亲断不敢忘,长大护你,因平日受你种种恩惠,义气情分断不敢忘,这是我能给你的情谊,也是我的底线,后来你生出一些世俗不容的莫须有的情分,我不怪你,我怪的一直都是,你杀伐如嗜草菅人命,终究弃了正道……若你知错,还肯认我这个兄长,我便也认往日那个小七。”
躺在地上的少年突然地笑了,似是踏过千山万水隔世而来,眯着眼像个孩子一样笑嘻嘻道:“我错了,哥哥。”
云起缓缓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揉了揉他的发:“小七,一路走好。”
南府凄凄别,西山袅袅秋,可他闭上眼的时候,想必是快乐的。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些和七皇子一类的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被世俗礼教所唾弃的感情,却终究见不得天日,这种感觉我无法感同身受,虽不理解,却也不敢妄加评论,或许他们比我想象得还要苦一些。
德庄二十五年秋,奕王李义云,谋逆之罪,卒。
如今雍王暂理朝政,对外宣称圣上身子不大好,需要休养生息,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这几日云起话很少,也不太参与朝堂之事,每日下朝后都坐在湖心亭发呆,剩余的时候都在监督我喝药,我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定堵得慌。
记得小时夫子教过我们一个典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有些心疼云起,七皇子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正如他所说,这怪不得旁人,可云起的自责也是真的,他始终觉得即使后来分道扬镳,也总有挽回的余地,我不知该怎么劝说云起,他内心一向强大得令人佩服,着实让人不知该从何劝起。
我捧起一碗热乎乎浓浓的汤药吹了吹,放在嘴边半晌,却实在难以咽下,索性又放了下来,走到云起跟前将下巴抵在他胸口处,伸手抱住了他,他依然专注得出神。我不满,踩了他左脚一下,又踮起脚尖咬了咬他的下唇,云起低头看我一眼,一手将我揽在怀里轻笑道:“属狗的?”
我哼哼唧唧:“在想什么呢?”
“在想……英雄不愧清晏王,义瑀会不会杀了我?”
原来不是伤神七皇子的事啊,嗯?不对!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雍王做什么要杀你!”
他走到案前摸了摸药碗的温度,道:“逗你的,过来把药喝了。”
我耷拉着脑袋抱怨:“喝药真没意思,人活一世,就不能做些有意思的事吗?”
云起点了点头,认同道:“嗯,我看生孩子挺有意思,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
捏着鼻子拿起碗一饮而尽,“我突然觉得喝药也有点意思嘛。”
云起一笑,抬起手正要朝我脸上捏过来,那头季海已经火速地跑了过来,似乎有什么急事。
说实话,我总是不大愿意看见季海这个人,单单因他的名字,我便会想到季江,又自然而然地想到念珪……邬泠江……面目全非……很多时候,道听途说比亲眼看到更能侵蚀人心,我一遍一遍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假装没发生过一样,假装她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