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15)
魏王起身背对着我,颤巍巍地朝湖里洒了一把鱼食,声音有些沙哑道:“唉,原本谁都不想再提当年,可既然子期已经告诉你了,就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我该替他高兴的……孩子,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身不由己,当真是……身不由己啊,你不怪你叔父就好。咳,不提了,如今你都这么大了,真是叫人高兴的事情。”
魏王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听不大懂,不过他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罢,又坐下来拉着我要一醉方休。
我还没缓过劲儿来,云起他爹又开始喋喋不休。
这时,侍卫上前禀报该是进宫的时辰,他爹这才走了。华灯初上,皇上在宫中摆宴,给老魏王接风洗尘。听云起说,他爹是在西北的凉州云游时巧遇准备回京的故友,便顺道与他一同回来,见见旧人,过不了几日就走,因为云起他娘还在凉州放羊。
我:“……”
云起一直靠坐在亭中的柱子上眯着眼睛打盹儿,看他爹走远了这才移坐到我面前,脸上写满了迷惑:“程先生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儿吗?怎么连我爹都能红了眼眶子……”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云起见我脸色不大好看,以为我不愿意向旁人提起,便安慰道:“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不必放在心上……”
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突然反应上来:“不对,你诓我爹?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朝他眨了眨眼睛。
云起半躺在睡椅上,捏了两粒旁边碟子里的花生米放在嘴里,想到刚才我与魏王的对话,边吃边笑话我:“你擅长的是女工、刺绣和琴艺?性情温良?”没错,方才魏王询问我的喜好时我的确是这么跟他说的。因为我私心想着,名门贵族大多都以精通琴书画诗酒花茶的大家闺秀为标杆,而我顶多算个落落大方。总之,不能给程叔丢脸就是了。
我仰起头,面不改色道:“对,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云起哈哈大笑。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不过是想要打破刚才那个奇怪的气氛,给我舒舒心罢了。
后来,我们也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此事,因为害怕知道真相后无力承担,所以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日,我与韩千问约好己时一刻同去京郊杨家。出府时,正巧碰见下朝的云起。他瞥了一眼我背上的药箱子,挑眉:“敢问叶大夫,这是要上哪害人去?”我听出来了,这是□□裸的讽刺,遂回道:“叶大夫先害死你好不好?”
不知这句话哪里逗乐了他,冲我摊开手说:“求之不得。”
不过我确实没跟师父学会给人看病,只会乱给别人吃药丸。
我草草给云起叙述了一下我跟韩千问查案的事,他也没太在意,只说记得早些回来。
“……”他怎么还记着要替程叔管教我的事,这个人真是太没有远大追求了。
待我到城门口时,一人两马已经在那里候着了,我估摸着韩千问下朝就直接过来了,还真是敬业的好青年。骑着马确实比昨个要快上许多,没说两句话我们就到了。杨爹一大早就去看管铺子了,杨母在院子里纳鞋垫,一看敲门的是我们,赶紧请了进来,端茶倒水的,不停感叹韩千问乃衣食父母官。说实话,我觉着有点对不住杨母。
进屋时,妙莲正靠在床边绣帕子,上面绣的莲花颇为眼熟。她气色看起来与昨日差不多,浑身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提不起劲儿。我告诉杨母,诊治过程中需要极度安静,让他们都在外面候着。
说起妙莲的病,其实也算不得是病,只是突然受了刺激一时想不开,不过这受的是不是吴天的刺激,可就说不准了。
第十七章
我坐在床边,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个关于莲花精的故事。妙莲闻后却不喜不悲,只说情该如此。
我甚是讶异。
又起身从药箱里拿出师父给的一些静心补气血之类的药丸让她服下,见她面色渐缓,便坐下与她拉家常,似无意提起:“你以前是不是还有个相好呐?”
妙莲刚出现在脸上的喜色消失不见,恍惚了一阵,问我:“叶姑娘问这个做什么,过去的事,早都断了。”
我心知她藏着掖着,断不会与外人讲,既然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只能骗了。我故作严肃道:“你可听说过一种古老的蛊术?趁人入眠之时催动,便可知晓那人心中所想。昨日我来时,便已对你催眠……我都知道了。”妙莲张了张嘴巴,有些难以置信。
我凑近她:“九荀。对不对?”也难为我了,明明只知道“九荀”这一个信息,还得装神弄鬼假装真的窥探到了她所有心思。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昨个听大娘说,以前与妙莲相好的小伙子是外乡来的,在城里的铁匠铺子里当学徒,没有名字,是以大伙儿都叫他小铁匠。
那这个九荀是谁?
我又坐回她床边,试探着说:“我知道你与九荀,嗯,不容易。我可以帮你。”
她眸子突然一亮,又黯淡下去,苦笑道:“怎么帮?杀了人了,还能逃了亡命天涯不成。”
杀人?谁?昨日妙莲跪在韩千问跟前,哭着喊着说是自己杀了人,难不成真是她?可一个人当真杀了人前去认罪,表现出来的应当是经过一番挣扎之后的平静与空洞,而妙莲的语气却几近哀求,让人越发觉得她是在护着……凶手。
我打算赌一把:“九荀他这么做,是为你好。”
妙莲坐起身子,走到窗边。她似乎有些开心,又带着悲伤的语调说:“他的确是为我好的,他做什么都是为我好……可是,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做法!为什么要杀了吴天!为什么我没能早到一会儿,那样就能阻止他犯错了啊!”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处,情绪有些激动。
我赌对了!尸体身上整洁的衣物,以及袖口的莲花……妙莲在帕子上绣的一模一样的莲花……她手上有磨破的皮,和被缝衣针扎破的痕迹……被梦魇住时大声喊的那句话……没错!
案发当日,妙莲与九荀约好在瀑布上方的大树旁见面,因为那个地方鲜有人去,所以不会被发现。妙莲带着给九荀连夜赶制的一套衣服,袖口处还绣着他最爱的莲花,往约好的地方去。她走到山坡上,却远远看见九荀拿着铁棒朝着吴天后脑勺砸过去,她大声喊道:“九荀,不要!”但是为时已晚,九荀一棒致命,又将尸体从瀑布一端扔下后便逃走了。
妙莲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吴天的尸体已经被水流冲往下游,她害怕别人发现尸体,更害怕九荀被抓,一时也顾不得多想,朝着尸体跑去。由于河流在弯道处容易堆积细沙,比起草丛来说更好徒手挖掘,妙莲便将吴天的尸体拖至此处,匆匆掩埋,这也是为什么妙莲手上破皮的原因。她又害怕吴天的衣物上留有九荀的痕迹,于是在埋之前将事先准备给九荀的衣袍穿在吴天的身上,这也就能解释那天韩千问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死者身上有诸多划痕,衣服却是完好无损的。
回到家后,妙莲因受了刺激和过度惊吓,生了一场大病。昨日我进屋看她时,许是她又梦见九荀行凶时的景象,所以才急急喊出声来。看到我与韩千问的时候,她怕极了,因为尸体已被发现,官府正在调查此案,她为了护着九荀,便自己认了罪。
世间安得女子如斯,爱一个人,却忘了爱自己。
妙莲还在抽泣,我蹲在她跟前不知如何是好。她突然一把搂过我,苦苦哀求:“叶姑娘,妙莲求你,不要说出来,让我认罪,让我去认罪好不好!”
我答应她,好。
午膳时,杨母留我们吃饭,不好推辞便答应了下来。杨爹也回来了,没说什么话只面无表情闷头吃饭。也是,人家秋收时辛辛苦苦打点粮食,韩千问却肆无忌惮地一碗接着一碗吃,搁谁谁不郁闷。
正吃着饭杨母突然从灶台下的柴堆里拿出两个鞋底状的木板,约一公分厚,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斜纹,还挺稀罕的。她递给杨爹看:“我瞅着这咋是你前几日做的手工活,是不是虎子拿着玩,无意给扔到柴堆里去了。”
虎子是妙莲的弟弟,一听提到他,憋嘴委屈:“娘,我没有!”
杨母刚要抬嘴,却见杨爹一把夺过木板,又扔进柴堆里,生气道:“就一个破木板,当柴火烧了去,瞎嚷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