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12)
其实那天我看上了竹间居的镇店之宝,是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看不出材质,也看不出形状。大概就是白玉色的半透明有点类似一滴水的坠子里镶有一株植物,颇像竹子,翠绿得很,就像是活在那坠子里一般,当时我一晃神,竟然觉得它突然好像动了一下。但掌柜的说这是不卖的,是以我也没法子。
“云起,你堂堂一个王爷,又是镇北将军,开个小铺子作甚?”我开始找话题。
云起左看看右摸摸:“说是铺子,倒不如说是藏宝阁。弄些个奇奇怪怪地玩意儿摆在这里,看着养眼不说,别人想买又买不起,我心里高兴。”
“……”甚是无语,我实在想不清楚在他玲珑剔透的外表下长了一颗怎样扭曲的心。
听掌柜的说,这个镇店之宝是上古神物,世代相传。终于在传到某一代人时,因家道中落从而把它高价卖给一个胡商。后来那个胡商得了一种怪病,去九泉山求药时用它跟方丈大师交换了药方。再后来,云起二十岁加冠成礼那天,方丈大师将此物送给了云起,因此云起就成了它的新主人。
只是万万没想到,最终我还是拥有了它。可能是云起怕我眼珠子一直污浊地盯着他的镇店之宝,把那宝物给腐蚀坏了,所以把它取下来挂在我脖子上,这样我就看不到了,不得不说云起真是聪明。
他缓缓靠过来,抬手绕到我脖子后面,穿过垂在后背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给我戴好。此生我第一次离男子如此之近,他的呼吸吹过我耳际,散在风中,光影稀疏点点向我而来,恍如隔世一瞬,颤人心弦。我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只感觉有些恍惚,我捂着胸口砰砰跳动的地方,根本不敢看云起的侧脸。
而此时,死后又重新回来魂魄状的我原本撑着伞看那时云起微微涨红的脸看得好好的,突然间,梅骨冰伞轻轻地颤抖起来,并发出“铃铃”声响,那梅骨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梅花,扑簌扑簌地砸在我头上,砸得我莫名其妙。
我正在心里诽谤大白给的东西怎么都如此容易出故障,一道黑影突然从我眼前划过,停在我左侧,双手环胸,微微惊讶道:“上古神物?”
随后,不紧不慢走着过来的大白先是冲我招了招手,又看着小黑道:“你不要总是风风火火的,要学会停下脚步欣赏这沿途的风景……咦,叶姑娘,你的头上怎么有那么多梅花?”
我与小黑:“……”
大白回头一瞥,这才发现那头虚境之外的云起和活着时候的我。他用同样惊讶的语气道:“上古神物?”
我晃了晃脑袋,费劲把头顶积的梅花都晃了下来,这才开口:“大白你也不知道吗?”
大白有点惭愧道:“平日里钻研的有些少了,一时记不大准确。这……莫不是上古那颗泪竹?”他看了一眼仍旧在不停地开花的梅骨冰伞,猜测道:“上古神物之间相互都是有感应的,大概梅骨冰伞千百年来都没见到过半个旧友,这下突然遇见,一时有些激动吧。”
过了一会儿,手里握着的伞柄慢慢恢复如常不再颤抖,好像确实是大白说的那样,梅花也变得跟之前一样偶尔才开上一朵。
我见梅骨冰伞没有什么异样了,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大白:“小黑想吃凡间的清汤馄饨。”
小黑:“附近办差事。”
“所以你们是因为小黑想吃馄饨才出来办差,还是因为出来办差顺便吃馄饨?”
大白摸了摸小黑高高束起的墨发,笑道:“都一样。”
小黑哼哼唧唧的,又撇头冷哼了一声,然后拽着大白去吃清汤馄饨了。我一缕魂魄在梅骨冰伞下冷冷寂寂的,本来挺想与他二鬼同去,但又看了看虚境之外云起的模样,想到余生不过只剩一载时光,来生却再也遇不到这个叫云起的人,便定定站着挪不开步子了,只远远望着那个时候可以站在云起身边的我。其实我始终都恨不起来云起,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或许谁也恨不得。只是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难过我已经死了的事实。
那时坊间的铃铛声将我惊醒,我不由得摸了摸脸,微微发烫。与云起并肩走在街上,趁着他低头的瞬间,我在腰间布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玉簪插在他的发髻,笑道:“礼尚往来。”
第十三章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云起认为在这样朵朵桃花临水岸的春日里,不能辜负大好时光,应当及时行乐,一日看尽长安花。于是我们一琢磨,决定去郊外踏春。
一开始我并不很情愿去,又不是没见过春天没见过柳树抽新芽。但桃子在我耳旁整日念叨,活像我挡着春天不□□天见她似的,卿雪也向我表达了她想出去散心的想法,我在心里一盘算,就给云起说:“你叫上雍王一起呗,雍王去我就去。”
云起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又想多了。
三月桃花开,正是踏春好时节。
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向京郊一处私人宅院驶去。路上我们碰见了办完公事回京的云起的同僚,大理寺少卿韩千问。他听说我们要去游玩,高兴着要跟我们同去。
京郊。春树郁郁葱葱,绕过弱柳斜风,野菊清香阵阵,困住银蜜蝶飞。村落临水而居,人们着轻衣,听燕呢。这就是自然的神奇之处,你明明说不上来它哪里好看了,但它又确实美得如痴如醉,美得让人觉得往事如烟一点也没错。
听念珪说此地是雍王的一处乡间小宅,一直闲置着并未做任何用处。我猜大概是雍王实在太有钱了没地儿放所以买宅子玩吧,可是他这种胡乱买地的行为会无形中导致整个京城土地的供应不足以满足其他人的需求,那么便会出现争抢的现象,由此以来土地价格就会被哄抬,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便没钱买地居无定所,这样以来,便很可能会引发整个京城动荡不安。
真是罪孽深重的一处乡间小宅啊……
我正想得出神,这时卿雪挽着流云衣袖拎了两个竹桶过来笑说:“去河里抓鱼虾?”
我四下里望去,见雍王正与云起在庭院里下棋。卿雪也随着我的眼神看了过去,有些疑惑又夹杂着一丝喜悦道:“没想到公子也来了。公子一向事务繁忙,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接过她手中一只竹桶绕过杨柳依依,向河边走去。桃子在草地上放纸鸢,韩千问在一旁指手画脚;念珪与季江两人在河边切磋十八般武艺,我怕他们吓跑了河里的鱼虾,便义正言辞地将四人赶到了别处。
原本我是打算给卿雪创造机会与雍王独处的,但又一想,这牵姻缘线的月老还是不适合我做的,也就没有再费尽心思。
此季的河水,摸起来有些冰冰凉凉的。我没敢脱了靴子下水,只用竹桶在河边捞来捞去。卿雪捡了几个光滑好看的白石头,放在河水里清洗。
“你踏过青吗?”我问。
“没,但是挺好的。”卿雪看起来挺开心。
“你喜欢雍王怎么不与他说?”我本来是在心里想的,哪知一张嘴突然一不留神给说了出来,顿时有些尴尬。
卿雪先是一怔,又看着手里白盈盈的石头说:“公子好心收留我,给我一个栖息之所,我不能有这种心思。”
这是何种逻辑,他对你有恩,你报恩便是,为什么要如此看低自己,好像自己喜欢他就是一种罪恶,给他造成了极大困扰。
我敛了敛神色,小心翼翼道:“你难道要一直跟随他做一辈子暗卫?”
卿雪抬头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奇怪,疑惑道:“不是这样吗?”她似乎从没想过,如果不做雍王的暗卫,她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
水光粼粼,清澈见底。
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己创造了悲伤,又被悲伤所困,兜兜转转迷在其中,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她明明可以活得更好些,却因呈了雍王的收留之恩,便赔了自己自由快活的权利。我说,你可知这世间有很多美丽的风景,如同傍晚的火烧流云,山间的鸟鸣溪流,晨起的第一滴露珠,夜里的花开花落。卿雪摇摇头说,愿侍公子左右,万死不辞。我很想问她,为何不替自己活一活?但这终究不关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