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她,骄纵蛮横,看人的目光永远往上,看他这样的阉人,更是鄙夷可耻,以及……觉得他们肮脏。
他见多了这样的眼神,倒也不屑,更加无所谓。
明明他从未得罪过她,可后来不知为何,只要遇到他,她总会借以各种由头来惩罚他,他那时想不明白,明明他在宫中一直谨小慎微,巧令逢迎,一心只想往上爬,不敢轻易得罪人,她究竟因何对他厌恶至极。
可后来他才恍然明悟,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他引诱那个色批老太监去往冷宫,将他杀了之后的事情。那时他只草草见到她一个侧脸,更加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那,起初他也有些担忧,怕她将此事捅破,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活不了。
但渐渐地,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他在这如履薄冰的生活中,更大变化的,是她李矜然的针对,以及宫中之人的捧高踩低,好几次他都是死里逃生。
许是一直眼瞎的老天终于看不下去了,让他在这比狗还不如的生活中出现了转机,他被调去了乾元殿,而后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只要他一想到过往那些屈辱不堪,他就恨不得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当初她落水,并不是个意外,虽说是萧景宁趁她不备将她推下去,可这其中也少不了他的手笔,是他将周围的守卫全部悄无声息地调走,以至于偌大的宫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落水。
他则站在阴暗处,冷眼看着她在渐渐来临的死亡中苦苦挣扎。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在这深宫中,那些所谓的好人,早早就死了,能够爬上高位的,更加不可能连点手段都没有。
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将她救了上来,或许是欣赏够了她拼命挣扎,再没有以前那副趾高气昂的落魄模样,又或许是对她没有将他揭穿的最后残存的一丝恻隐之心。
可才把她救上来他就后悔了,因为她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巴掌,还将他当成推她落水的那人,虽说这其中也有他的推波助澜,可他还是觉得不爽。果然,优柔寡断还是不行。
不过,既然她这般蠢,那也没必要告诉她真凶是谁了。
思绪再次飘了回来,他冷厉的眼神再次落到眼前的人,漆黑的双眸中划过一抹茫然,可是……她明明以前巴不得他去死,现在为什么变了呢?变得……不像以前那个她了。
不仅不像,她居然想要讨好他?从她这段时间的种种行径来看,他应该没有猜错。
并且,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如狗一般的厌恶,反而像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罢了。最可笑的是,她竟然说心悦他!心悦他一个天下人都瞧不上的阉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有什么值得她利用?
侧枕着手睡的女子面上突然闪过一抹异样,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看着似是不大舒服,只见她的眼珠轻轻转了几下,睫毛扑闪,不过片刻,她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而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莫延今全然没有发现。
李矜然这个姿势虽然不舒服,可昨晚没有休息好,便也睡得久了些。
她刚睁开眼时,瞧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一跳,差点没将自己吓得大叫。
可待她细细瞧清,这才发现原来是莫延今,本想出声唤他,可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仍旧枕着手,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他似是陷入了什么困惑当中,眉头皱得有些紧,神色纠结,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神有些恍惚。
就这么过了片刻,他突然回过神来,若有所觉般侧过头,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许是因着刚睡醒的缘故,她的眼眸泛着淡淡的水光,不时眨动一下,目光温柔,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入这个旋涡中。
可下一秒,李矜然的眉头突然紧紧拧在了一块儿,表情苦涩,满脸欲哭无泪,而后在莫延今打破这莫名温柔的场景前率先出声:“手好麻……”
莫延今无语凝视了她一眼,而后豁然起身,往外间走去。
李矜然慢慢直起身来,左右摆了摆酸麻的脖子,再缓缓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直到那股不舒服的劲儿渐渐褪去,她才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莫延今已经坐在饭桌前,饭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荤素俱全,卖相极佳,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李矜然面含笑意地坐到他身旁,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副碗筷,自顾自吃了起来,表情一脸满足。
莫延今睨了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似乎对她这样的行为已经完全习惯了,甚至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适应。
两人一块儿用着膳,倒也没说什么,可李矜然总觉得好像漏了点东西,却莫名想不起来了。
直到她瞥到桌上那道汤,才恍然大悟,她把她的鸡汤给忘了!
随后二话不说,直接起身往里间走去,等她再次出来时,手中已经提了个食盒。
她将那盅鸡汤拿了出来,打开一看,已经起油了,见此情形,不禁瘪了瘪嘴,神色懊恼:“都凉了!”
莫延今闻言,手中筷子一顿,朝她看了一眼,眸中神色闪烁。
“不行,我去把它热一下。”说罢便捧起那盅鸡汤,作势往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突然一顿,回头看向他:“督公,你这可有小厨房?”
莫延今没有直接回答:“不必了,先放着吧。”
李矜然脸上露出拒绝的神色,笃定道:“那怎么行,我要是不看着的话你说不定就不会喝了!”
莫延今见她不乐意,直接道:“你可会生火?”
李矜然愣了愣,摇摇头:“不会。”不管前世还是如今,她就基本没下过厨。
“如今厨下的人都已经忙活完了,你再去莫不是教人麻烦。”
……好像也是。
“倒不如先放着,等晚膳本督再用。”
李矜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似是不大相信他说的话。
莫延今见她不信,便冷了脸:“怎么,本督连这点信用都没有?”
“倒也不是……”
“那你还想那么多做甚?”莫延今见她仍在纠结,又耐着性子补充了句:“等你弄好本督也吃好了。”
“哦……”李矜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随即屁颠屁颠地回来坐下,就这般被莫延今给忽悠了。她也不想想,莫延今真要做什么,吩咐下去,即便如今厨下的人已经忙完了又怎敢不做。
她将那盅鸡汤放到桌上一旁,想了想,又朝他伸出右手,作拉钩状,认真道:“我们拉钩,你不许忽悠我。”
莫延今倒是从未见过她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以往蠢笨便罢了,如今瞧着倒像是越活越回去,掀了掀眼皮,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是没有理她。
李矜然见他没有动作,抿了抿唇,二话不说直接拽过他的右手,同他尾指勾缠,拇指再重重一摁,笑得眉眼弯弯:“好了,你可不许骗我,拉过勾就必须说到做到。”顿了顿,补充道:“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老费时间了,你若是不喝,我的一片心意岂不是要白白浪费。”
随后便见莫延今黑着脸冷冷将手收了回去,再不肯同她多说一句话。
之后李矜然又陪着他呆坐许久,时不时同他唠嗑几句,当然,都是她在说,莫延今则一直在忙活自己的公务。直到未时末才起身准备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唠叨着提醒他晚膳记得喝那道鸡汤,然而莫延今自是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李矜然回去后,莫延今这边倒是发生了一起紧急事宜,等他处理完,此时已经天色将暗,宫门也快要下钥。
待他行至宫门时,骤然停了下来,脑海中忽然想起,今日李矜然给他送来的那盅鸡汤还放在永明殿。
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却又往前走去。
可走着走着,眼前却是闪过李矜然小孩子气般,鼓着嘴硬要同他拉钩的模样,让他一定说到做到。
他看了看如今的天色,远处斜阳渐渐落下,夕阳的余晖映在剔透的琉璃瓦顶上,甚为好看。想了想如今的时辰,随后又改了方向,疾步往永明殿走回。
若来不及……今日便不出宫了。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困扰他心头许久的那个问题又涌现出来,她究竟缘何目的要同他在一块儿,又因何故要一反常态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