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43)
李玄度道:“是陈阿姆选你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的悦耳,语调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彤珠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螓首,连耳垂也染上一层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动人红晕,应了声是,声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后,我再被发去无忧宫,发去守陵?一辈子或许都回不来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愿。”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全部的勇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再次重复:“我心甘情愿!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
“不,你不会愿意的。之所以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样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围只有四面高墙,哪一个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影被日头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白天过去,黑夜漫长,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会羡慕天上偶尔经过的孤雁,虽然落了单,但至少还能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你的青春,就将消磨在这个笼子里,你一寸寸地看着它死去,却没有半点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却透着最幽深的寒冷和最无情的黑暗。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看不见希望,一生或许永远只能就此渡过,最后死的时候,白发齿摇,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着你的四面墙。”
李玄度微笑:“这样的日子,你也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一辈子吗?”
侍婢那用掌心轻抹过胭脂的娇艳面颊渐渐地失了颜色,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她双腿娇软站得乏力了,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头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陈女官亲自送了一盏宵夜来,搁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发了?是嫌她笨吗?”
李玄度眼睛也没抬,只翻了一页书,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陈女官望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随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来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当即便传来口谕,让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见。
李玄度唔了一声。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单衣,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这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李玄度一笑,“已经好多了,阿姆不必挂心。”
老女官还是怕他着凉,替他闭上大开的窗,这才离去。
寝堂恢复了宁静。
李玄度再读书片刻,便熄烛,仰面卧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闭目,闷闷地想着白天的事,眼前便浮现了白日所见的那一幕,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怀卫对他告状,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当时自己虽令怀卫闭口,不许出去胡说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说半个字,但联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怀卫这种小孩子,才会被她蒙蔽了。
李玄度便如此闷闷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带了个和她一样的字,一时厌恶。
或许是窗户被关闭了的缘故,李玄度只觉心火又起了一阵烧,扯散了衣襟也是无济于事,闷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将方才被关闭的窗户全部再次推开了,呼出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觉着稍稍舒爽了些。
第28章
翌日, 孝昌皇帝来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见昨日刚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内朝议事和日常起居的宫殿, 平日, 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议事, 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耀。
李玄度身着亲王朝服,行礼于殿前, 口称臣弟拜见皇帝陛下。
亲切笑声里, 皇帝从座上来到他的面前, 亲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 说今日此处没有君臣, 只有兄弟, 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这些年四弟你远在边郡, 虽说是人尽其才, 为朝廷治边抚民,功绩斐然,只是在朕眼里, 四弟你还是从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气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这次趁着皇祖母大寿,总算等到你应召入京了。你从前的王府故宅, 这些年朕一直为你留着,为的, 便是等你归京。这回知你回来,王府所需的奴婢阉人,朕命内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当,直接命沈皋置换,那里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这回务必多留些时日,代朕多为皇祖母尽孝。”
李玄度恭声应是,再次行礼,谢恩。
皇帝面噙微笑点了点头,再叙了几句离情,便谈及此次河西天水两地的乱局,提到广平侯韩荣昌,面露怫色:“韩荣昌实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长姐的面上,这回定不轻饶。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济危之功,更不用说一开始若非四弟你及时获知消息示警中枢,朕只怕河西天水两地,如今已酿出大变。朕定要好好封赏,如何都不为过!”
李玄度说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见外,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鸿胪寺报,前来朝贺皇祖母大寿的番邦使团里,有阙国来使,使官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头等贵宾之礼待之,下榻驿馆。你应也多年未曾与母族血亲相会了,必定想念,何时空了,尽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朝廷有规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与番邦使节私下交通,若有所犯,严重者以罪论处。
皇帝却对李玄度开口如此吩咐,恩宠之盛,可见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谢,道:“臣弟多谢陛下隆恩,臣弟感激万分,择日便去驿馆探望舅父。”
这一场兄弟君臣的会面进行得顺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动容。
他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树下,正立着今日那十几名等待入阁面见皇帝的文武官员,公服非紫则绯,皆为京都五品以上的职事重要官长。
众人一早来,在树下已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阔别了多年的秦王玄度从殿内迈步而出,知皇帝接见他毕了,纷纷上前笑着寒暄。有人称赞他英姿更胜当年,有人恭贺他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带笑意和众人点头作为致意,看了眼独自还站在松树根旁的广平侯韩荣昌,他那个出身世家,然而显然逐年运气衰霉的姐夫。
见自己望过去,韩荣昌面露一丝苦笑,这时宦官出殿,唤大臣入阁议事。他朝自己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前头的人,列队走了进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负手立了片刻,转身出宫而去,第二天到了驿馆,见到了自己那位已经八年没有见面的舅父李嗣业。
多年前被赐姓后,阙国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业四十多岁,衣着打扮与京都之人毫无不同之处,论气质更不像是以勇武而闻名的阙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须,看着倒更像是读书之人,而非阙国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亲舅,舅甥感情颇深。李玄度十六岁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阙国去探亲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传过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见了面,李嗣业依然极是欣喜,亲自在驿馆外将人接了进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馆舍之中,端详了他片刻,不住地点头,眼角微微湿润,随后屏退外人,舅甥叙话,李玄度开口问外祖父老阙王。
李嗣业笑道:“父王身体极好,就是挂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阙妃之父,便是当年毅然决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忆往事,动容道:“外祖如今应当也快七十高寿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尽半点孝心,反而累外祖牵挂于我!”
李嗣业笑道:“你外祖再过几个月便也七十寿了,你既归京,那时若还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话,见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话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笑容消失,站起来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见无异,门外也守着自己人,方走回来,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方才不过是舅父的随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来无谓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