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237)
她彻底地松了口气,正要转头察看身后端王他们的动静,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在她毫无防备之时,一道利箭,从她颈侧射过。
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箭掠过自己颈侧之时带出的箭风。
箭不偏不倚,最后插入了李承煜的咽喉里。
“朕这就带你回皇宫去……”
他还说着话,朝她伸来手。话未说完,戛然而止。那手也停在了半空。一双眼睛蓦然圆睁,笔直地朝后倒了下去。
菩珠大吃一惊,待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不知这暗箭来自何方。
地上,李承煜手抓着插在他咽喉上的箭杆,表情痛苦,仿佛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血水泡沫不住地从他的口中涌出,其状凄惨无比。
“陛下!”
菩珠惊呼了一声,蹲到他的身边。
前世对他留的那点亲情,这辈子随了后来的诸多变乱,虽早已是消磨殆尽,但此刻,见他这般惨死在自己的面前,菩珠依然感到惊骇,还有几分难过。
“来人!”
她高声呼叫。
今日她到来之后,便见李承煜目光混乱,一副失了心疯的模样。惟此刻,气绝之前,他双目竟又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停了挣扎,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仿佛用尽了最后全部的力气,含含糊糊地说:“我从前特意曾为你谱了一支新曲,一直想弹给你听,可惜……”
话未说完,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头歪了过去,气绝身亡。
端王的心跳得飞快。
就在片刻之前,他见王妃取走了李承煜手中的火种,正要吩咐武士冲出去将人制服,万万没有想到,身后竟射出一支暗箭,如此将人一箭射死。
他回过神,转头,见姚侯带着人来了。
他早就知道,皇权噬人,故前半生只做闲散王,不管别事。只是如今时局变幻,朝廷动荡,妻子又结缘于秦王夫妇,他终还是不得不插手干预。
此刻,待他明白过来箭是姚侯叫人所发,不禁勃然大怒,厉声质问他居心何在。
令他如此愤怒的,不止是他下令射杀李承煜,更觉后怕。
方才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箭擦着王妃而过。
倘若弓箭手略有闪失,此刻会是如何结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姚侯神色激动,也大声解释:“我已查明,陛下确是为国捐躯!他英烈之名,天下人尽皆知!且陛下一向孝善,他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人乃不知何来冒充的大胆逆贼,竟敢自称陛下,侮辱英名!方我赶到,怕他伤到了王妃,一时情急,贸然叫人出手。也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惊到王妃,还望见谅!我亦是为王妃安危着想!”
李承煜已是彻底气绝。
菩珠伸手,将他那双还睁着的眼轻轻合上,慢慢地站起身,盯了一眼姚侯。
他是何目的,她一清二楚。
本朝以孝治天下。
李承煜亲征被俘也就罢了,如今做出如此之事,即便接回去,也没有丝毫做皇帝的可能了。
不但如此,他苟且活着,还将拖累姚后和姚家。不如以这种借口将人一箭射死。如此说起来,至少还能维持一个御驾亲征为国捐躯的名声。
端王是李承煜的族亲长辈,郭朗是李承煜的太傅。
李承煜此刻人既已死,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他二人也将不得不默认姚侯的这个“误会”,好为朝廷,为皇室,也为李承煜自己,维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这个姚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郭朗神色有些悲戚。
虽然为国运,也是为家族将来的考虑,他已决意,放弃自己的学生,接下来,无论如何要将秦王李玄度送上皇位。是故先前虽也不肯承认里头那个威胁要烧奉安殿的人就是李承煜。但此刻,当看着地上这个刚被姚侯射死的人,想到他毕竟是寄托了自己半生希冀的弟子,师生之情,总还是有几分存续。
他长叹了一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脱下外衣,将弟子的脸覆住。
端王指着姚侯,点了点头,冷笑一声,压下心头的怒火,来到菩珠身边,请她先行回京都休息。
菩珠站着没动,凝视着面前的奉安殿道:“皇祖母仙游,如此久了,我方来。今夜我不走,便就留在这里,为皇祖母守灵。”
其实她尚未开口,端王便就猜到她会做出如此决定,便没再劝阻,颔首:“也好,我叫人为你准备。”
第137章
李玄度攻东都, 城池将要陷落之际,守军丧心病狂,竟以民众为质, 负隅顽抗。
面对被逼上城头凄惨求饶的城中男女老幼, 李玄度命撤兵, 暂时围而不攻。
局面便如此僵持了半个月,就在韩荣昌等将领气得骂娘之时, 数日前, 李玄度忽然下了一道新的命令, 命将士从东都南城门一带撤兵,撤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人一马, 只剩东、西、北三面的围军。
这道命令, 起初令众人很是不解。
李玄度解释说,城内守军到了以民众为质的地步, 可见已是黔驴技穷, 信心全无,离崩溃只差最后一步。围城开一面,士兵起初必疑, 认为是陷阱,轻易不敢动,但假以时日,便会生出侥幸之念, 认为或有机会出逃。只要有一人带头,身边人必跟风, 到时不必攻城,也无需伤及民众, 叛军内部便会分崩离析,城不攻而破。
他的这个判断,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不过三日之后,东都南城门的附近便出了一个乱子。
七八名士兵不想再被困下去,和守南城门的人暗中勾连,相约半夜出逃,开城门时被上司觉察,最后逃出来一人,其余被拿,当场斩首,以儆效尤。
这个逃出来的士兵投奔李玄度,跪在辕门外乞收留,李玄度赦他无罪,韩荣昌选派一队嗓门大的,带着,每日早晚绕东都城门游走喊话。城内士兵本就无心再战,见逃过去的被秦王赦免无罪,那南城门外又毫无阻挡,军心自然愈发动摇,便是杀头也压不下出逃之风。
短短数日之内,竟又连着发生了数起私逃之事,虽规模不大,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上百人,都被迅速扑灭,人也杀了,但势头却丝毫不减。刘国舅胆战心惊,命亲信带着兵马日夜把守南城门,以禁绝祸患。
城内暗波涌动,城外朝廷军的大营里,官兵气氛轻松。韩荣昌等将领对李玄度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久,东都必不攻自破。
形势在照着自己的设想走,入关作战也有半年了,按说此刻,李玄度应当与部下一样,可以放松些了。
但他却不敢松懈,尤其最近这些日,南城门一带,风波越是不断,他便越是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直到这一夜,他收到了端王自京都给他发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信报。
信报说,李承煜当日做了俘虏后,并未被杀,并且,一队忠诚于他的手下趁着沈旸败退混乱之机,将他救出,护送到了皇陵。他以火烧奉安殿为挟,要王妃前去见他。端王不得已派人传信到河西去告知王妃,同时也将消息送到了他这里。
李玄度眉头紧皱,目光阴沉,伫立了片刻,此前那片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但却拨不开的云雾忽然消失了。
他明白了,到底哪里不对!
东都城内,局面恶劣至此地步,守军随时可能自乱,作为东都朝廷的实际掌权者,沈旸这些日竟毫无动静。
每日,除了城头那堆叠着的人质和布满了的守卫,他无任何别的消息。
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认命,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还有李承煜,他虽无能,但以他的身份,既作了囚徒,哪怕沈旸是在败退途中,以他的心思,又怎可能让人救走?
何况,李承煜现身要她过去见面的地方,又是皇陵。
太祖当年修筑皇陵的那片深山古原,若遇特殊之事,亦可化为军事要塞,进退有路。
换个说法,那里可以利用地势坚守,亦可利用地势逃遁。
李玄度双目死死地盯着手中之信,几乎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这两件事联在一起。
他明白了。
是沈旸的操纵。
是他将她骗去那里的。李承煜不过是沈旸手中操纵的人偶而已。
极有可能……
不,不,李玄度已经可以确定,此刻,沈旸其人,根本就不在东都城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