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153)
李玄度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她随着秋千转回来时,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秋千迎,亦未走掉。
她依旧那样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远远相望。
李玄度终于迈步,在她那双美眸的注视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到秋千架前,停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变得愈发尖俏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下这张血气显得有些不足的面庞,唤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飞快地偏了下头,转过脸,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随即从秋千上爬了下去,绕开他便要走,才迈步,便被李玄度从后一把抱住腰,将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放她坐回到了秋千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气了,可好?”他低声地央求。
菩珠未再试图下去了,她一双素手握绳,微微偏脸,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声,轻笑出声:“我当日不是打坏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吗,你还骂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恼我了?”
李玄度道:“东西就算完全没了,我与父皇的过往,也不会随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无,也是无妨。”
“姝姝,分开的这些时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
“我心悦于你,极是想你。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
终于将这一路上已在他心中反复煎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
李玄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这个坐在秋千花架上的女子,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
第91章
周围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拂过, 落花仿佛紫蝶飘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鬓发之上。
花雨之中,她看着他, 面上方才那带了几分轻嘲似的笑容渐渐消失, 沉默着。
这沉默持续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来。他迟疑了下, 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将面前这个他才数月不见便就变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揽入怀中, 好好疼惜, 忽然听到她开口了。
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为的便是思我, 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 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 开时秾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抬起眼眸, 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