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好奇地抬首一看,正见到小舟里,有一位似曾相识的翩翩公子。可惜她哪里知道这位公子其实已另属她人?只偏偏中意这位公子,不肯释怀。
她往他的小舟投了好多枚莲子,追问他:‘可喜欢吃糖糕?可想要跟我走?’
但公子却生硬地回答说:‘不曾考虑过。’
那从未被人拒绝过的女子自然不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拥有财宝千千万万,权势天下第一,难道这些都不足以你对我动情么?’”
祈眉说到这顿了一顿,瞧见未虞笑意绵绵、听得仔细,不由也敛了折扇笑了开来。
“然后呢……?”未虞道。
见他很想听个原委,祈眉遂接着讲道:“公子不爱财宝千千万万,也不爱权势天下第一,他这人真是奇怪。经过好一番打听之后,女子始终没有头绪,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后来女子发觉,每到同样的时间他都会乘舟而来,再乘舟而去,即便是日日穿梭莲叶之中,亦是浑身洁白如玉、出尘无暇。
某日,女子忍不住问公子:‘你每日都来,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
公子道:‘你每日都来盗我的莲子,也没有见你觉得厌烦呀。’
女子方才知道公子原是来这抓盗莲子的贼,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贼人不仅偷了他的莲子,还坚持日日都投回给他……”
未虞听罢莞尔,眉眼处露出淡淡的笑纹,颊上亦有隐隐酒窝。
“大人的故事甚是有趣,若是再有个完满的结局便更好了。”他道。彼时虽病容明显,却变得精神了许多。
“失策了。本想让你快些休息,却不想你竟越听越精神,这故事……暂时还没有结局。”祈眉笑了笑,“未虞,以后可想去江南玩?”
他曾画过江南盛景,想来对江南也有过向往。千灯节那日祈眉曾想过要与未虞一同私奔,远离纷扰,其实只缺一个目的地而已。可现下她就快要称帝,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再没有了。
未虞道:“饮吴酒、听渔歌,飘在水上看四月芳菲,大抵应算是毕生最快意之事。”
“倘我向你的小舟内抛莲子呢?”
“大人盛情难却……”未虞和声道,“那,在下便必得邀请大人登舟吃糕了。”
秋末月色尤盛,他身子微凉,祈眉总想让他暖一些。于是耳鬓厮磨、鼻尖相触,彼此传递体温……未虞修长的手在她后颈,帮她理起快被压住的一绺碎发,近了,终于把积压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大人考虑好了么?果真要站在那万丈之巅去,做个心系天下的明君?”
祈眉吻他眉心,发间散发出淡淡的槐香,清新诱人。她在榻上弓起身子,侧向他:“我从未想要心系天下,无论现在或是将来,心系的都只有你而已。”
天哪,这话把她自己都吓一跳。这哪里是一个即将接手纪宋的人该说出来的话,天下百姓若是知道,必要朝她投臭鸡蛋。
可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只有他,从一开始便只有他。
偌元说的不错,祈眉救扁鸦也都是为了继续给未虞取药。明日继位之后,就可以拟旨释放扁鸦了。
“若要把你分给其他人,其实我亦不十分甘愿。眉儿,可是我太过自私了?”
祈眉抬眸时,恰恰见到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双目似乎有些微红,仿佛用了极长的时间终于说服自己释怀,可一停下来,总归还是不愿意。
他爱得实在是太克制了,以至于苦涩远远多于甜蜜。
“未虞,你永远不必把我分给任何人。”她抬手摸摸他的眉眼,“我永远都只是你一个人的眉儿。”
……
“大人!大人!快起!”
丑时初刻,屋外的哄闹之声如爆发的炸雷一般不绝于耳,即刻便打破了寝房的静谧。
祈眉眼皮一跳,心知不是好事。她即刻伸手拿秋毯把未虞的身子遮盖住,向那匆匆忙忙闯进来的传话小生道:“不要惊慌,有事到书房说。”
哪知这小生惊得不能自已,脱口就说道:“大人!走水了!相府走水了!快,快跟奴才出去!”
说着后面又涌进来数人,几个侍从开始不断把祈眉朝外拉……
方被强行拉到窗边,祈眉果然见到外面火光冲天,火舌如狼似虎,似有迅速逼近之兆。风一吹,那边的浓烟冲着她滚滚而来,老瑾在浓烟之中指点众人灭火,无数相府侍从的身影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来往奔波。
“未虞!”祈眉拼命挣开众人,便开始朝回奔走。
未虞还在那儿,还在榻上……
“宣相,您明日还要做大事,切莫伤了自己贵体!宣相!宣相请听老奴说一句,别过去!哎!你们几个……快点去拦住她!”
什么狗屁大事!这些话,她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没有了未虞,她实在想不出这场风风火火的篡位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孙老曾说,外科医生应当是最需理性思考的群体。手持手术刀去除糟泊,心态当稳如泰山,才能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可是她……
屡屡维/稳失败。
祈眉刚刚奔了不到十米,就被人拦腰抱住,挡了前行去路。她的身子因着惯性像条突然落网的小鱼一样把渔网推出一段了距离,方才缓缓停了下来。
“大人别怕,我在这儿。”
未虞声音平稳,神色平和,一点也不像刚从火场出来的样子。他与她道:“眉儿,以后你只需前行,无需回顾……至于我,我会尽全力跟上你的。”
第24章
纪宋宫中有两座极为重要的宫殿。一是群臣上朝的纳谏殿,二是女帝居住的初月殿。
算起来,祈眉已经闯了初月殿三次。头一次是因为承叶,第二次是因为逼宫,这一次,则是两者兼并。
用软还是用强,只在她一念之间。
祈眉凭一己之力把偌元从席上拉了下来,手腕握得通红,松开手后,偌元因脱力“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双膝一颤,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半夜纵火?也亏你想得出来。一国之君混成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有点丢脸。”
被人骗也得有个限度,一再沉溺其中,便真有些过分。再者偌元并不算蠢,她因着执念太深,不顾无辜百姓用出这样的手段来与祈眉抗争,倒令人叹为观止。
偌元被她吓得不浅,趴在地上,背脊开始大幅起伏抽动:“你……你怎么敢……”
“我不想再等你做决定了。”祈眉道,“此事便如此吧。”
昨日的大火直接将相府半侧烧得干干净净。祈眉让他们设下隔离带、疏散周边群众,尔后只能远远坐看大火漫天把相府化作灰烬,丝毫无能为力。
古人的木质结构,终是难以防住食木之火。
众人一齐等到了寅时,却是紫恒遣了廷尉府的车马,将一干人等接到了廷尉府内暂住。车马来时,执鞭的车夫竟然是长芮。
那日他意外受伤,虽然只是些皮外伤,却也的确失了不少血。近日便称廷尉府当全权对他负责,又跑到廷尉府耍赖住下了,想来苏紫恒已经被他折腾得佛系,居然也没说什么,像是已然认输投降。
“先生,顾大人接到密信说齐国已然得了消息,恐怕不日就会来犯。您这边得抓紧了。”长芮扭过头来说道。说着挥鞭策马,一如风驰电掣,很快便将相府抛于身后……
彼时祈眉掀起车马布帘,眼看着旧邸融于橘黄色的火光之中,人潮亦如浓烟般逐渐散去,仿佛一个冗长的故事在此悄然终结。
次日,御史大夫孟可、御史中丞葛长芮、廷尉苏紫恒、典客顾燕脂等人携诸位大臣,弹劾偌元在位时诸条罪状。而廷尉府此前也已搜罗出承叶身世、以及他向齐国传递消息的证据,偌元因此行包庇重罪,德行有亏、律法不容。
而罪臣承叶欺君罔上、里通外国,即刻软禁天牢之中,等候廷尉府审判。
倒是帮宣邑扳回了一局。
但祈眉一举成功篡位,却是半分欣喜都无,总想着昨夜大火停后府里清算损失时阿复目光暗淡的样子。
“回禀大人,未虞主子的画……全都……”
一幅都不剩,全都烧毁了。
画堂里皆是未虞的心血,那些水墨、丹砂,那些山水、坊市,每每劳神构图数月才成,尔今居然全都毁之一旦,化作一团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