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得不说,在宣邑的诸多亲信里面,祈眉最服的就是葛长芮。
“大人,听闻葛大人是与苏大人同行时不慎落入了莲池之中,他不识得水性,幸而苏大人及时相救,此刻已经捞上来了。”
传话的小生强忍着笑意与祈眉道来,倒也十分辛苦,忍得嘴角连连抽搐。
长芮不愿辜负天生俊朗,非要缠着紫恒赏花赏月,与她道:“小生私下一直以为大人高洁如莲,心生佩服。愿陪大人一同扫除奸佞,让朝堂如今日的莲池一般清净!”
回看莲池,花叶凋敝,水深不可测。二人的倒影在水中渐次铺开,随秋风缓缓动摇着。
“葛大人此话有理,但似乎您自己便在奸佞之列,听您这话的意思,莫非要从自己开始动刀?”紫恒满面严肃,丝毫不留给他一分颜面。
她方得了偌元口谕释放一众宣党,便知宣邑又进宫胁迫了偌元,她卷土重来,朝中必当再度污秽不堪。
身为司法公正的廷尉,紫恒心知宣邑并无律法过失,只是道德沦丧,因无法撼动分毫而愤怒;身为偌元的亲姑母,她眼看着女帝这般被臣子挟弄,又因无法保护她而自责。
故而口舌甚利的长芮恰好撞到了紫恒刀口上,她与之好好宣泄了一番:“葛大人既说完铲除奸佞,便当从自己开始,千万不要手软!”
“唉……”长芮听罢此话,目光之中隐有悲切,“原来在大人眼中,长芮竟是如此不堪。”
“的确不堪。”紫恒冷笑一声后拂袖转身,不欲再与他纠缠下去。
“那便让这池水将小生身上的罪恶都清洗干净,再以清白之身与大人相见吧。”长芮在她身后遥遥望了一眼,见她听完这话顿下了脚步,便俯身将自己的步履脱了下来,整齐放置在一旁。
做完这些,他又接着对紫恒说道:“小生仰慕大人,不在一日两日。今日得了大人指点之后茅塞顿开,想来这是最佳选择。”
说罢,不待紫恒阻止,他纵身一跃跳进了莲池之内。
只闻“噗通”一声,水面即刻应声荡开了一圈涟漪,几串气泡悠然而上,长芮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了莲池中。
“葛大人!”紫恒全然没有料想到这个结局,惊得大呼一声,“来人!快来人!”
呼罢仍不见长芮自水面浮起,这家伙居然不识水性!她命左右侍从去寻大夫,随后立刻跟随长芮跃了下去,想将他自这莲池中捞起。谁知刚一下去,便踩到池底淤泥,自水中不偏不倚地站了起来。
即便是立直了身子,池水也只没到她胸口。
而葛长芮彼时正一脸懵懵的自她身后浮起,问道:“苏大人,怎么您也下来了?”
紫恒不太想说话,她一步步走到岸边,让仆从将自己拉上了岸。
……
祈眉听罢这来龙去脉,于葛长芮亦是无话可说。传话小生见她脚步忽缓,问道:“大人不去看望葛大人了么?因着落水,他与苏大人双双患了伤寒,现下已然卧床了呢。”
小小感冒而已,让这小猢狲睡几天吧。
“遣季大夫过去瞧瞧就行了,我实在不得闲。”祈眉敷衍两句,转而朝自己寝屋去了。
宣邑的奏章副本,的确可以让她很快摸清朝中局势。一载一载看下来,愈看愈知,其实宣邑于朝政有诸多贡献,也难怪她控制女帝掌权的这些年,纪宋的经济也达到了鼎盛。
朝中宣党众多,宣党对齐国的态度明确——不怕征战,不肯就降,故而自她掌权以来,齐国的侵犯从肉搏逐渐变成了舌战。
两国偶尔互相送一两个细作打探情况,但长期处于稳定之中。大抵也算是各自安好。
翻着翻着,某本奏疏之中蓦然飘落下来一张夹杂其中的画纸,她伸手拾起,展开一看,画中竟是一个陌生的娉婷少女。
这少女容貌普通,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既不是宣邑,亦不是偌元,更不是其他任何祈眉所见过的人。而画像画技细腻,与通缉像全不相同,倒像是未虞所作。
“……是谁?”她看着这泛黄的画像,却是茫然若失。
她会是谁?为何又被宣邑藏在奏章之中?
画堂里挂着未虞作的数千幅画里,从无单独人像,这是唯一一幅,亦是笔力青涩、纸质泛黄,大抵是很久以前的画作了。即便是要珍藏,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一幅吧?
祈眉留心看了看奏章上的时间,仿佛是宣邑刚刚强娶未虞不久,大抵也是那时候被她夹进去的。
太过奇怪,实在太过奇怪!
她虽知自己拿去问一问未虞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却念及方才与他不快,只能憋在心里当作没看见,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画像。
但一直到次日上朝时,这困扰都还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长芮与紫恒果然双双告了假,朝臣们也都听闻了莲池一事,各自有些议论。祈眉正因此出神时,偌元忽而道了一句:“今日宣相伤愈归朝,可喜可贺,孤愿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大赦天下也太夸张了,祈眉听罢深觉不妥,正要开口,身后的御史大夫孟可便提前阻止道:“陛下请三思!老臣听闻昨日夜中敌国细作扁鸦刚刚落网,此时大赦天下实在不妥。”
啥?扁鸦已经落网了?
孟可也是宣党,经下属葛长芮洗脑以后,一力主张将扁鸦处死。长芮急着替宣邑灭口可以理解,但若祈眉的猜测正确,扁鸦便实在死得冤枉。
且她手里还有给未虞的药物,祈眉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问个清楚。
正要开口暗示孟可口下留情,祈眉左后侧的苏党之一、典客顾燕脂忽而搭腔:“孟大人一口一个敌国细作,可有实在证据?或细作与否只是您臆测之中而已?纪宋与齐关系紧张,没有证据就贸然屠杀齐国普通百姓,是为引战!”
说得好。祈眉差点倒戈苏党。
“扁鸦是否是细作,还请司法会审。”孟可不理会顾燕脂,继续上谏道,“只是老臣以为,不可只交于廷尉府论断。”
偌元看向祈眉,想问她要个答复。
她既要保住扁鸦,又要给自己党派三分颜面,斟酌之后方才捧笏说道:“请陛下允准先查明扁鸦身份,由廷尉府主审、御史府监察辅审。”
这样一来,不用祈眉操心,苏党一定会竭力保住扁鸦性命。
“宣相真是好算盘!”然而燕脂却还是心有不平,“如今苏大人正病着,这时候审扁鸦,也太能掐时间了吧?”
祈眉不愿与她多作口舌之争,心道苏紫恒的队友也未必个个都是人精,譬如顾燕脂,分明得了便宜却还不肯松口,便极其容易因小失大。
一时间朝中众人各自都有打算,偌元大抵不知如何接话,认真思虑了片刻之后,方才拿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问祈眉道:“宣相,听闻你府中的大夫去廷尉府瞧过了,他们二位现下如何了?”
曜之自廷尉府回来时,说长芮只是轻症,紫恒也并无大碍。还说长芮被捞起来前自莲池之中捉了一篓鱼,要炖鱼汤给苏紫恒赔罪。
“二位大人身强体健,很快便能恢复。”
只是可怜了那池里的鱼儿。
“那好吧。”彼时偌元清了清嗓子,目光变得镇定,“孤已有了决定。敌国奸细宁肯错杀不可放过,不必再费时审定,即日便下狱问斩。”
偌元这话一出,朝中百官皆傻了一半。
一开始,祈眉以为她只是误解了自己的态度,但一看她说话时神色自若的模样,终于明白她是故意而为之。
她是故意的。
她既不要听宣党的话,也不要听苏党的话。
杀扁鸦,仿佛是反抗群臣的一个开始。她故意问清祈眉态度,知她想要保住扁鸦后,不再权衡利弊,只顾反道而行,向百官摆明了立场。
彼时苏党全员大惊失色,还以为是偌元软弱不堪,轻而易举让宣邑得逞,皆伏跪在地哀求偌元深思;而宣党却都在云里雾里,大多仍处于不知所以然的状态之中。
偌元看向祈眉时,目光之中终于多了几分冷冽,好像是在挑衅什么。
“陛下,请三思而后行!”祈眉毫不避讳她的目光,与她隔空相对,“扁鸦若真是敌国奸细,自还有别的用处,如若轻易杀之……”
“宣相的话孤都明白。孤的话,不知宣相明不明白?君臣尊卑,何以你们都将孤的话当做耳旁风,说过了便忘?那么孤便再说一次,敌国细作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孤判她即日起下狱问斩。现在你们都听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