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宠令(8)
狂风将林风眠一头乌发向后吹去,只余几缕在额前迎风起舞,她扭头问黄有德:“你们将军在哪里?”
“姑娘看看远出那片香柏林。”
朔方的黑夜是原野的黑,野蛮绝望,唯有天上寒星点点,与百姓手中的火把。
那片香柏林的每棵树,在夜色中都望不到顶端。林风眠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李勖就在里面。
“随我上去。”
“上哪去?”
“这城楼上去。”
黑夜掩住一切秘密,当然也掩住李勖脸上的晦暗。他立在马上,身后千骑以举手为号,等待他的号令。
于李勖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自古以军压民不会有好下场,身处漩涡中心,他心知肚明。
但是此刻所有利弊权衡都不作数了,人,他当然不会交出来,那么留给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这一条。
这时城楼上方火光一闪,好像有人走了上去,李勖双眼眯起,方举起的右手,又落了下去。
待看清那人正是林风眠,李勖心弦一紧,大喊道:“司马葳!怎么回事!黄有德呢?!”
“将军你看。”
就见在林风眠之后,还有个小小的人影,也紧跟着上了城楼。
自这个角度俯瞰,是头一次,地上的一切都变小了。
风却大了。
林风眠问:“有弓吗?”
“有的,”黄有德虽不知何意,仍小心翼翼吩咐守城将士去取弓,自己留下来保护她。
将士送上弓箭,林风眠单取了弓,黄有德纳罕,林风眠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有没有人告诉你,北齐人成婚,不喝交杯酒,妻子送弓,夫君送箭,意味夫妻二人将一同保护他们的家园。”
“小人知道,这是…”
林风眠笑了笑:“是时候还给他了。”
说完这句,锦盒掰开就看到三支银铸短箭,她弯弓搭箭,霎那如陨石击落,伴着呼啸之声,将长空划出短暂寒光。
李勖望着迎而立的林风眠,一时之间,亘古不变的城与沙俱不见,只有她和一轮弯月。
百姓注意到头顶的动静。
“你们看!那是谁?”
“你是何人!”
“林风眠,”她站得很高,声音自然传得很远,“你们找的人。”
许是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底下的人一时沉寂,半晌,有人道:“你自己出来了,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也有人不满:“这些人要拿你回去问罪的,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这…这不是给我们添乱吗。”
“为何不可,”林风眠反问。
齐人道:“死丫头倒是嘴硬,当初嫁过来满口两邦交好,如今出尔反尔是很干脆,弄得我们大汗里外不是人,百姓跟着抬不起头来。”
林风眠细眉轻轻扬了下:“你错了。”
“叫你抬不起头的,只能是你自己。”
“当初嫁,我不悔,如今归,我亦不悔,”她的语气除了坦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原本想在北国生活一辈子,如今不想了,仅此而已。”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林风眠太不一样。
可论祸水的女人,当然应该很美,且柔弱、易碎,善用泪水扰乱男人的心,他们从未想过,林风眠没有为自己的归国找任何借口,任何情非得已的理由。
恰是一句‘不想了’,只是一句‘不想了’。
无力反驳。
“好一句不想,你可知你是梁帝亲封和亲公主,你身上背负着使命,你本该!你本该维护太平!”
“本该?”林风眠又习惯性地昂了昂眉头,随后对着长空静谧一笑,“若没有祸患的种子,没有贪欲在骚动,又何来的维护?”
“你们说这是我的使命,那便是吧,但如今我要回家了,因为我还是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我还有其它使命。”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将这女人勾勒得仿佛没有感情,但每一句话,离不开家人二字,又是那样深情。
当听到她说,自己是个女儿,是个妹妹时,百姓还是不愿承认地心疼起她来,因为他们想到自己的家人。
李勖眉宇的昭朗万古不化,如今却平添一分隐晦的沉寂,他目光深锁前方城楼,蓦地右手一挥:“就是现在,骑军,出!”
百姓怔然之刻,忽略了身边的威胁,与背后的军队,然而反应过来,骑军已风驰电掣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有些人甚至被缴去武|器!
他们恼怒,懊悔,却也不可否认,已经动摇了战斗的决心。
梁军未伤他们分毫,自己也幸免了一场可能的伤亡,都已经这样了,便…如此吧。
只见领兵者乃一玄衣男子,立于马上,举手投足莫不透着果决潇洒。
李勖多日来将林风眠的遭遇通通归于皇室,归于自己,无以名状的愧疚之感压得喘不上气来,方才林风眠那三箭,仿佛将他一同点亮,他终于知道,她不似想象中脆弱。
一旦想通这一点,少年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划剑成圈,面前那杆不知何时被何人竖起的北齐旗帜,应声而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现在对林风眠还不是男女之情哈,更像是一种强者的担当,后面这种感情会慢慢变化。
另外李勖这里还年轻,后面大起大落等着他,帮他变成一个更强的人。
第6章 谷地
许多人注定在这夜不眠,而眼下的小城已经沉沉睡去,就好像方才的闹剧与混乱从没发生过。
人群散去后,万籁俱寂。
梁军深以为戒,立刻进行了更为严格的布防,当地县丞收到消息后,诚惶诚恐地安排人手前来交接。
毕竟天一亮梁军就走了,这里的生活还要继续。
经过这么一折腾,林风眠反倒没有困意,索性攀上高高的城垣,就地坐了下来。
这,算是告别吗?
算吧。
至少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再回到这片土地了。
前世最后那八年,她都是在梁国度过的,世道不太平,战乱纷纷,连出门都成困难,若说真实且太平的‘生活’,最后的时光,却属于齐国,穆简成未即位的那几年。
上辈子她一直盼着穆简成能把她接回来。自己也深信不疑。
此刻终于意识到,是告别的时候了,心中有什么东西放下的同时,不可否认也有一丝落寞。
“太子,您慢点!”司马葳刻意压低嗓子,好像不想惊动谁,却还是引起了林风眠的注意。
最先发现林风眠的,是随队伍归营的排头兵。
随后他立刻禀告了伍长,伍长禀告黄有德,黄有德告知司马葳,司马葳赶紧将李勖请来。
原因很简单,被万人讨伐,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经受得住,他们喜欢林风眠,打心眼里怜爱、心疼这个姑娘,不想看到她轻生。
今夜之前,李勖也是这样想。
她来不及细思,李勖凛然走来,铠甲加身,显然刚处理完军务就急着过来了,长剑紧紧按在身侧,硬是没有发出半点与铠甲摩擦的声响。
两人高低错落地对视良久,少女着素裙,衣带飘飘,容光清媚,她望向月下男子,何尝不是同样的年少清怡。
半晌,两人皆是无声一笑,因彼此懂得。
经此一事,她终于知他一心维护,他亦知她的坚强释然。
司马葳不放心,在旁边小声道:“太子你站着别动,跟姑娘唠点家常转移注意力,一会儿我从旁便摸过去。”
“先别管姑娘愿不愿意,救下来再哄。”
不料李勖一旋身,跃至墙头,竟就这么与林风眠并排坐了下来,那柄从不离手的宝剑,随意一搁。
“去告诉黄有德别守着了。”
“太子?”
他一昂头:“去。”
林风眠失笑:“他们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大不了我再接一次,反正又不是没接过。”
往日的李勖是敏感缜密的,可身上总也透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重,今夜扼杀了一场潜在的风波,且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竟流露出来几分大胆,几分霸道。
他说这话,大有她跳几次,他便接几次的架势,林风眠不觉得好笑,反而心中暖意流淌。
“我知道太子的担忧,不然不会命黄有德陪着我,约束我来城门这里,”她道,“入这受降城后,你就担心我经受不住打击。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