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桑汀拧了眉,低低呢喃:“那头怎么了啊?我看不见他了。”
这个角度,她只看得到乌压压的人群。
桑汀爬到车架上,小心扶着横梁,站直身,视野开阔了,然而隔得远,还是瞧不太清。
于是她从一旁摘了秸秆来,缠了点缀裙摆的绿丝带,然后举得高高的。
那厢,稽晟烦躁得快炸裂了,拂袖抬头,一眼看到迎风晃动的绿丝带,逐渐猩红的眼尾被绿意印染,他怔了怔。
那时候,耳边倏的清净了,徐徐萦绕着一句软语。
——“我就在那里等你。”
第60章 . 隔阂(四) 只给你一人亲
汀汀在那里等他。
这简单的一句话早已变成了某种信念, 撑着他那岌岌可危的暴虐脾气和躁怒因子,姑娘甜软的笑便似腰带下悬挂的香囊,是清香, 会将他圈圈围绕, 气息安宁。
世间万物,不论好坏与否, 稽晟冷漠而绝情。
唯独桑汀,是一个哪怕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特殊存在。
一别经年,再重逢时,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可从头到尾, 他们有所交集的一帧帧一幕幕, 他从没忘记过。
当年小心翼翼扯住他袖子、会在寒夜里追着他送银钱、怕他冻着饿着的小姑娘, 是挂在天上会发光的月亮, 热忱善良, 也遥不可及,光芒会照亮他,也会照亮任何一个孤苦凄凉的夜路人。
那晚, 从不敢奢求什么的少年第一次产生了掠夺的欲. 望, 这种苛求陌生得叫人发慌,因他在夷狄这十几年,连一件完好崭新的衣袍都不曾有过。
祈求这样一个姑娘, 是天大的奢望,或许比登天摘月难上百倍。
彼时的稽晟才被丢到这个只在旁人口中听到过一两回的江都城,还不懂得“公主”是什么,可当他似个贼一般, 跟着那辆马车到桑府时,瞧见的是巍峨的牌匾,庄严肃穆的红漆大门,还有几个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的下人。
原来,粉雕玉琢的姑娘,是进出高门大户、前后有好几个下人服侍的,金尊玉贵。
寒风穿透薄衣衫,并不冷,他只是想起高高在上的北狄王和北狄王妃,眸底微光消失不见。
不过是再次映证了,何为痴人说梦、水中捞月。
八个字,说的约莫就是当年的落魄少年郎。
诚然,欲. 望是个好东西,使人有了野心,有了无畏前行的气魄和胆量。
他庆幸当年是他。
短暂的失神,像是又回头走了一遭。
雨后的天日阴暗,是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稽晟仍旧烦躁,可是看向人群的目光里多了分耐性:“好了,朕都知晓了。”
一声下来,四周喧闹吵嚷才慢慢停了下来,众人望着东启帝的眼神满怀骐骥。他们不知道什么夷狄王,当下想的只是这一亩三分地和充饥。
自然也没有恐惧流言。
东启帝的语气也尽量平静,低沉的嗓音不失威严稳重:“朕自会罚了恶人以示公正,余下的,都听桑大人安排。”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等桑决上前来主事时,稽晟才得以脱身出来,他抬眸看到那抹绿丝带,和笑得沁甜的姑娘。
那口型仿若是问:稽晟,你怎么了呀?
小笨蛋。
初冬的大风日子还敢站到车架上面,小身子也不怕被刮跑了。
稽晟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许是满心满眼念着心娇娇,因而忽略了身后急急追上来的人,直到手臂被什么拉扯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扳过那人手腕,神色冷厉,手掌用力时,耳边很快传来清脆声响。
是骨节断裂。
“哎呦痛痛痛……”那人大喊着求饶。
稽晟松开手,借势推开那人,厉声斥问:“大胆何人?”
身后有一老妇气喘吁吁地撵上来,不停地对东启帝磕头:“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老汉无心谋害圣驾,还请皇上饶了他这回。”
老妇口中的老汉,便是贸然上来拉扯他的男人,此刻抱着胳膊打滚喊痛,声音凄惨,瞧这模样倒更似疯子。老妇急忙去扶他起来,嘴里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
稽晟微不可查的皱了眉:“怎么回事?”
老妇忙说:“老头子平日里疯疯癫癫,今日无心扰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不计较他这罪过。”
说着,老妇连忙揪揪那老头的胳膊:“这是可是当今皇上,咱们八辈子也见不到的人物,还不快磕头赔罪!”
老汉痴笑起来,滚得满身脏污磕头,嘴里喊着“大好人。”
观之衣着简陋,身无利器,双手粗糙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该不是怀着心思来行刺的。
稽晟卸下防备,冰冷的神色变得面无表情,“先起来。”
老妇忙又感激地磕了头,才拉拽起老汉:“谢皇上大恩大德!”
稽晟不再说什么,拂袖拍去杂草,迈步离去,身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钻到耳里。
“皇上大老远的从皇宫下到江南,分了田又饶了你这个老头子,你个福气大可心里偷着乐吧,可就是苦了我老婆子,给你磕头给你下跪,你个没良心的倒只顾傻笑……”
而老汉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只咧嘴笑:“大好人!”
真是个痴疯的。
不知怎的,稽晟微微顿了步子,迟疑转身过去。
老妇拿衣袖给人擦去脸上泥泞,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面上却是不见半分嫌意。
稽晟神色变得复杂,冷不丁问:“他怎么疯的?”
忽然听到问话,老妇不敢置信的看过来,见东启帝去而复返,有些惶恐,生怕皇上再责罚,连忙将老汉护到了身后,“家里穷,老头子病了没银两拿药,拖着将人拖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方才扰了圣驾……”
稽晟打断她::“无妨,朕不追究。”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忍不住说:“东启王朝有圣上这样贤明的皇帝当真是头等的福气,我伺候这老头子十几年了,疯是疯,可到底从没乱打乱骂过人,方才他定想来感激您的,大家伙都没曾想您能亲自下来啊。”
稽晟又看了那“疯子”一眼,略有些嫌弃,却从怀里掏了锭金子,递给老妇:“拿去捡药。”
“这可使不得!”老妇哪里敢要,忙还回去,“老头子这疯病治不好了,有我老婆子贴身伺候着,可亏待不了他,您是大恩人,再不敢再乱收您的东西!”
老妇说完便拉着老汉走了,两个半老的人,相互依偎,踩在滑辘辘的泥地上,老妇脚下打滑时,那老汉也是知道拽住她手臂的。
或许就是这么依偎着,过了大半辈子。
世间百态,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只是其一。
稽晟站在原地许久,眉眼冷漠,谁知慢慢的,竟浮起燥意来,他丢了那锭金子。
那个疯子活生生的就是累赘,老妇的苦日子全是被这累赘拖累的,操劳一辈子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甚至连一个丈夫该有的关照都没有得过。
任劳任怨十几年图什么?苦大情深装给谁瞧?
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要就能毫无保留的去爱一个人?且是那样糟糕的一个男人。
若真有,那便是个愚蠢至极的。
若有一日,他成了那疯子,阿汀还会一如既往的陪着他吗?
稽晟虽则每回都不承认病症,可是多多少少,心底是有数的。
……
车架那头,桑汀远远瞧着,心觉不对劲,提着裙摆来到稽晟身后,忧心忡忡问:“皇上,怎么了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闻言,稽晟倏的回神,转身见姑娘急得出冷汗,视线往下,干干净净的裙摆沾满了泥泞,莫说那一双绣花鞋。
阿汀是天上的月亮,皎洁无暇,又怎么能沾染上这些肮脏的东西?
他眉心狠狠皱起,骤然冷下的声音透着严厉:“又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谁叫你过来的?”
桑汀不由得怔住,暗暗抓紧了袖子,手心濡湿一片,“我见你在这里好久,担心,怕,怕你……”
说着,她语气弱了,无措垂下脑袋,最后才讷讷问:“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稽晟冷幽幽地睨了桑汀一眼,抿唇不语,只墩身下去给她抹干净鞋面和裙摆,而后起身站到她跟前,背脊微躬:“上来。”
桑汀却是犹豫着退后两步,“不,不要了,我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