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沉默中度过,相对而坐,各有思量,然而谁也没说话。
膳后,其阿婆过来悄声和桑汀说老先生到了,此刻安排在偏殿厅里候着。
稽晟眉心一跳,声音冷沉问:“你们在说什么?”
其阿婆低头行礼,忙恭敬退了出去。
桑汀犹豫地看向稽晟。
稽晟冷嗤:“背着朕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我哪里有?!”桑汀蓦的睁大眼,这个人说话怎么越发难听了。
稽晟轻哼一声,眼眸里映着少女无畏无惧的娇俏脸蛋,心中升起异样,他忽然开口:“今日中秋。”
他记得,小姑娘是要过中秋节的。
“啊……”桑汀微微愣住,语气有些虚,小声说:“中秋是八月十五,今日都已经十六啦。”
昨日是中秋佳节,他正怒着的,满宫上下,谁也不敢提起这事。
此话一出,东启帝的脸色便跟变戏法似的沉下,着实难看得很。
当面被指出失误,确有些尴尬。
桑汀心头一紧,忙又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也算是中秋的!”
稽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桑汀才敢试探着道:“皇上,上回,你不是嫌那药浴臭,今夜老先生进宫,不若——”
“住口!”稽晟才听得老先生三个字就烦躁地起了身,“跟朕过来。”
桑汀抿了抿唇,眉眼低垂,只得把话咽下,跟着去到殿外。
殿前的庭院里有一颗百年桂树,深秋后已慢慢落了叶,快要掉光了,只剩枝桠。夜里树影斑驳,反映到窗户纸上怪吓人的。
然此时桑汀抬眼瞧去时,满树暖黄的橘子灯垂下,如星似月,光芒笼罩下只觉误入了一方梦幻境地。
她惊讶地看了看稽晟,满目震惊。
稽晟轻咳一声,别开脸道:“朕听说江都城过中秋时兴挂这种灯,差人随便弄了几盏过来。”
柔和月光下,男人神色淡漠,说这话语气风轻云淡,好似“随便”二字就已将藏在心底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遮掩过去。
桑汀就那么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稽晟。早上暴躁骂人,晚上就变成这样的细致温和。
“皇上,”她温声细语地唤,“你现在不生气了,是吗?”
“气。”稽晟面无表情答。
除非这三日内,能用那个野. 女人套那个野. 男人出来。
除之后快。
他神色狠厉下来,这时袖口被人轻轻扯住。
“皇上,别气了。”桑汀仰着小脸,神色认真,嘴角漾着一抹甜软的笑,“这个灯是祈福的,亮到月亮退隐时,什么烦恼不顺便也跟着过去了,你如今可是皇帝,天下江山尽在手中呐。”
稽晟眼眸深邃,恍然只觉眼前人有什么地方变了。
难不成,为了逃跑竟使出了美人计?
第29章 . 心疼(一) 曾见过少年的孤独落魄……
稽晟就那么看着桑汀, 一言不发,眉眼冷峻带着淡淡的漠然。
多年的流离失所,战场厮. 杀, 带给稽晟的不只是无上的权威和地位, 还有日复一日积聚而来的警惕和谨慎。
他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个人。
他发誓要得到要占有的人。
桑汀有些尴尬,她连忙讪讪别开脸, 假装去看这满树的橘子灯,柔美泛着暖光的,少女娇俏的脸颊开始发烫。
桑汀忍不住想:稽晟这么瞧着她做什么呀?难不成她又说错话惹他生气了吗?
忽然得知眼前人是故人,她待稽晟,好像一下子就不怕了。
你看,如今残忍暴虐的夷狄王, 就是当年一再拒绝她的好意的倔强少年啊。
曾见过少年的孤独落魄, 如今再见男人的威严霸道。
感觉怪怪的, 像是忽然间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 桑汀感慨, 又酸涩。
既感慨于他好好活到了现在,也变得强大了,可是酸涩, 是因为他变成了世人厌弃恐惧又不得不臣服的夷狄王。
铁血手腕的确能叫人屈服, 桑汀却一直记得其阿婆那日说的话,连其阿婆都叫她在稽晟发病时离远一点,可想而知, 这满宫上下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发疯,就关在那个寝殿里,没有太医,也没有谁去压制, 是不是,也会有人偷偷想过:若是稽晟自己杀了自己,该有多好。
昏迷醒来后的这些日子,足足一两个月的时日啊,稽晟喜怒无常,手段凶残,这是她亲眼所见。
桑汀怕过,惧过,也硬着头皮去接触过,到今夜,竟生出些许心疼。
稽晟明明就记得当年,却不说什么,是觉察当年难堪是污点,才不提。
还是……其实他心里希望她能记起来?
可是老实说,若是没有今日一遭,她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的。
少女心里藏了事,脸颊更烫了,好像那些橘子灯点在心上一般,火苗慢慢绽开放大,噼里啪啦地灼烧。
桑汀深深吸了口气,软软的嗓音里带着不正常的颤栗,那是心上的颤栗:“皇,皇上,灯我看到了,很…十分的好看。”
稽晟懒散应了声,转身回去,走了两步不见人跟过来,回眸睨去:“还不回去?”
桑汀一愣,似还没反应过来。
才出来这么一小会就又要走了吗?
布置这些要花费好多时候的吧?
稽晟直接过去将人拉入怀里,男人的手臂十分有力量,半提着愣神的姑娘就回了寝殿,开口时语气恶劣得不行。
他说:“你是蠢还是缺根筋?朕叫你出来瞧,又不是让你瞧一晚,你还想今夜在外面睡觉?”
桑汀抿了抿唇,脸上火烧云似的红起来,气鼓鼓地想反驳他两句,然而不过一会儿就泄了气。
算了,她大气一点,才不和他计较。
明月高挂,这是桑汀睡得最安稳的一日。
……
稽晟彻夜不眠,卯时醒来,眼神幽深地望着小姑娘扯住他衣袖的手儿,小心翼翼的,又扯得紧紧的,像是生怕他走了。
分明是怕极了他的人。
不可否认的却是,男人冷硬的心房软得一塌糊涂。
凝视半响,确认不是假象,稽晟动作僵硬地拿开那手,起身,去上朝,瞧着神色平平,虽与往常毫无异样。
左右侍卫跟在东启帝身后,纷纷憋住笑,憋红了脸。
这么多年来,谁见过东启帝迈着大步子却是同手同脚的频率?
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凶狠的男人竟莫名给人几分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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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桑汀再起来时,天光大亮,其阿婆笑意和蔼,左右宫人井然有序。
坤宁宫没有囚牢那么可怕。
桑汀梳洗后就问:“阿婆,老先生还在宫里吗?”
“在呢。”其阿婆指了指西宫的侧间道:“老奴知晓娘娘要做什么,特地把人安排在宫里歇着了,您要见,老奴这就差人去通传老先生过来。”
“自是要见的。”桑汀缓步走到殿外,神色有些凝重,不论如何,她都希望当初那个少年郎好好的。
没有人生来就是残忍暴虐的。
一老一少行至庭院外,夜间冷意未褪,桑汀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正要转身回去,余光竟瞥见那桂树上的橘子灯还是亮的着!
整整一夜过去,一截小小的蜡烛怎么可能燃得到现在?
她惊讶跑过去,踮脚取下一个挂得低的,果真看到里头燃得正旺的烛火,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其阿婆笑着说:“娘娘,皇上特意交代过,月亮不退下,这灯就不准灭。”
闻言,桑汀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边云层上,圆月清冷不再散发光辉,可是还挂着的,东边的太阳将要冲破云层出来。
耳边蓦的响起昨夜她说过的话:'这个灯是祈福的,亮到月亮退隐时,什么烦恼不顺便也跟着过去了'
当时只是趁着那意境随口一说,一觉睡醒,桑汀都快忘了,不想稽晟还真的信了。
所以,其实他也是能听得进自己说的话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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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八. 九十了,头发银白,接人待物永远波澜不惊,苍老的脸庞上挂着笑,再在皇宫中见到桑汀,面上却划过一抹异色,行礼过后道:“皇后娘娘,想必那夜来的,就是皇上吧。”
桑汀勉强弯唇笑了笑,“老先生,您都还记得。那时走得突然,还未曾问过皇上的身子……到底如何?”
闻言,老先生捋胡须,又长叹一声,语气透着沉重:“娘娘,想必您心里是有数的,老朽今日也如实相告,皇上的身子,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