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至年关,日子过得便愈发迅疾。
谢嫣白日前往重萃宫“请安”,临行前仍不忘差遣宫人仔细拘着易霄。
只是能拘得了他一时,却难以拘他一世。
宫中规矩森严,每年除夕夜守岁宫宴,皇室族亲皆需拜谒入席,诸位家眷亦要随同前往。
易霄名义上还是不折不扣的“九正君”,自然也应随谢嫣同去。
瑶绮大抵听闻那夜谢嫣处置易霄的真相,自言瞎眼看错此人,思过半月后又被谢嫣重提回身边侍奉。
左右一众宫人里,还是瑶绮更为顺心,谢嫣悉心谆谆告诫她好些时辰,又挑些得力宫人,方宽了心一并带往宫中。
易霄被锁在朝华殿里关押不少时日,终日惶惶不安不见天日,脸上早已不见当初那股意气风发的神采。
十几个宫人寸步不离严加看守他,饶是易霄再如何神通广大,也脱不开这十几双眼珠。
阖宫夜宴不谈国事,承元帝年事已高,无力支撑龙体与诸位皇亲推杯换盏。
凤君故后,承元帝未再续封,中宫之位空悬多年,因姬赢在宫中地位仅次承元帝,便代为主持。
一众皇嗣皇亲闻知此事,面色或多或少有些难看。
本是付氏皇族阖族守岁的宫宴,他一介草莽出身的异姓太监怎有脸面承下陛下口谕,没羞没躁掺和进来?
他就不担忧他那副绵延不了后嗣的身子骨,平白给人添晦气么!
然而这些话皇亲们也只敢私下过过嘴瘾,并不敢当众宣之于口,叫重萃宫的侍从听去,热闹惹恼姬赢招来杀身之祸。
陛下近来神智一日比一日糊涂,若听信姬赢搬弄是非,脑子一热杀他们替姬赢出气,可算是一桩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冤孽。
毕竟姬赢一日不倒台,便一日是他们的主子,官大压死个人,且去了势的阉人大多睚眦必报,小心眼得厉害,实在招惹不得。
朝华殿恰巧建在宫中,谢嫣不须舟车劳顿便能轻松自如行往乾坤殿,眼见时辰将至,她方掐着滴漏前去。
夜宴还未开席,大皇子正领着妻儿自殿外甬道慢吞吞走入殿中。
谢嫣面色无恙上前寒暄几句,大皇子揉着幼子的头顿了顿,故作不经意道:“今夜需与九千岁同席而坐,倒有些为难九妹……”
他这石破天惊一言,立刻激得周遭一片寂然。
上至宫中,下至盛京,稍微留意朝政的百姓也尽然皆知,九殿下与九千岁之间的过节,即便数不出一箩筐,少说也有十几件。
这大皇子嘴笨便罢,心思还不太活络,三言两语便令旁人下不来台,一下子就开罪两个人,果然是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庶子。
大皇子揉揉眼睛满含歉意道:“是大哥一时失言,恐令九妹心生不快。”
谢嫣敏捷捕捉他眼角一闪即逝的精光,暗忖这大皇子果然也是个韬光养晦的狠辣角色,挑拨离间之辞他竟也说得这般坦荡磊落。看来是铁了心,要在姬赢跟前坐实他这看似怯懦自卑的脾性。
谢嫣动了动手指随口敷衍:“大哥切莫自责。”
大皇子望了望不远处站立的易霄,赞不绝口道:“九妹与九妹夫当真是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实乃令人歆羡不已。”
谢嫣眼皮抬也不抬:“灵嫣待正君之心,实在不敢与爱妻甚笃的大皇兄相提并论。伉俪情深并不难为之,只要忍着心中欲念,莫要吊着这个惯着那个也就成了。”
大皇子唇角的笑顿时凝固,大皇子妃年老色衰,再不好生养。为诞下更多子嗣过继给姬赢寻求庇佑,他如今正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养着几房外室,专替他生儿育女,大皇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干巴巴地:“九妹说笑。”
月轮堪堪浮上云头,乾坤殿列座已四下布置齐整。
五皇女的位置恰巧和谢嫣相邻,谢嫣方敛起衣摆落座,五皇女忽然一把捞住她手臂掩嘴问:“可如愿与你那正君圆房了?”
谢嫣淡然道:“没有。”
“你莫要告诉五姐,又将那药弄丢了!”
谢嫣记着这药丸,还是姬赢亲手从多宝格里翻出来的,当日他气势汹汹冲入重萃宫,卯足力气讽刺她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她忍不住在心里弯了唇角,面上却并不显山露水:“五姐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五皇女唏嘘不已拍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呀你……不会半点勾搭男人的手段,膝下无儿无女,今后可怎么好。”
她还欲再出言叮咛谢嫣几句,满殿皇亲宫人乃至侍卫陡然齐齐跪下,五皇女手忙脚乱扯住谢嫣埋首下去,全无先时那般气势。
姬赢掐着尖细嗓子道了句免礼,众人压下心头鄙夷不屑,各怀心思各自入座。
送与承元帝的节礼,均由李德保一一唱喏齐全收入国库。
五皇女莫名其妙坐在席上,她吃着五正君给她剥的虾子,总觉得脊背上游离着一撮森寒气息。
她紧紧裹住五正君递过来的衣衫,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偏头又端详邻座的谢嫣易霄。
这两个人虽并肩而坐,可从她这个位置看去,实在瞧不出两人之间有一星半点的暧昧气氛。
易霄心事重重盯着小九,小九却浑然不知环顾四周……须知男人的一言一行皆可拿来做文章,这丫头于男女之事上未免也太青涩了些。
不过他们夫妻间的事,唯有他们自个儿清楚。
五皇女摇摇头,索性收回目光。
便是自这一刻起,她脊骨压着的那股无名威压瞬间淡去。
酒过三巡,便有宫人低垂着眼帘入殿斟酒。
往来宫人繁多,宽袖深衣遮挡视线,故而要做些什么小动作,也并不引人注目。
谢嫣借酒樽掩护,抬眼偷瞧座上姬赢。
他往日衣衫已是极尽华美,今日却更为磅礴大气。
鸦青发丝一丝不落藏进乌纱帽里,粉面樱唇,深目高鼻,衣襟各处绣着式样不一的繁复花纹,隔着满殿璀璨灯火放眼望去,姬赢容貌绝尘、气韵卓绝,煞是明艳尊贵不可凝视。
替他倒酒的女官背影看上去似有些面熟,谢嫣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也懒得深究。
正适逢他回眸望过来,谢嫣支颐冲他举起杯盏,不动声色遥遥一倾。
约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眼中竟难得泛出点点笑意,亦举起酒樽回以一礼。
谢嫣窥见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继而增长十个百分点。
替他斟酒的女官捧着酒壶退步行礼转身,途径谢嫣身边之时,谢嫣才发觉她竟是原女主林熹微。
她敲打酒壶百无聊赖寻思,这增长的十个点应是好感度无疑。
宫宴散去已是深夜,皇城早已宵禁,宫中早先便打扫出几座宽敞宫殿供人宿居。
谢嫣与五皇女作别后,突有一名内侍前来传话,言说姬赢此刻已退入偏殿更衣,不消多久便会启程回重萃宫。
谢嫣捏捏袖中画轴,着人看紧易霄,领着瑶绮候在姬赢回宫必经的自雨亭前默默等他。
自雨亭供人夏季消暑,一到冬就比寻常亭子寒冷,谢嫣搓手喝气,候了一会子功夫,才等来姬赢。
李德保一眼望见她,低声对姬赢禀告几句,遂与瑶绮分为两路望风。
谢嫣从袖带里抽出那幅她潜心画了多日的画卷,往他手里一塞:“喏,送你的。”
手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燃尽,谢嫣双手被寒风刮得生疼,手背指节处生生肿了一圈。
姬赢脱下大氅将她连人带画卷一并裹起来,他捏着那卷画,没好气道:“这么冷的天怎的还要出来吹凉风?”
谢嫣将手塞入他掌心暖了暖,仰头真诚道:“今夜礼品单子那样多,却没一样是真真正正赠给你的,上次那两幅小像忒寒酸了些,我便琢磨替你绘一幅看得过去的。”
他眉心仍旧皱着,握住谢嫣的手掌却紧了紧:“傻瓜。”
易霄扶住树干呕出一肚子腥臭酒液,跌跌撞撞馋着假山走出园子时,目光无意一转,竟瞥见脚下自雨亭里现出的两抹熟悉身形。
他今夜自打初见奸宦姬赢,便有些坐不住。
他虽少时丧父丧母,却依稀记得他父王本家中,有一个生得和父王极为相似的幼弟。
这论辈分应是他小叔的男童,当初也不过比他年长两三岁。
虽然今夜座上那人面容艳丽至极,衣着语气与当年相去甚远,易霄只一眼便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