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来娇+番外(10)
宁原道连说了三声好,哑嗓配上尖锐刻薄语调,吓出翠花一身冷汗。他趿拉着鞋下炕,冷笑着说,“咱家竟不知一个臭虫都这样猖獗了。”
“督公不用生气,臭虫罢了,用不着跟他计较。”乐游下炕给人捋后背,又转头对翠花说,“你先下去吧,这儿没事儿了。”翠花如蒙大赦,飞快地退出去。
宁原道垂眼看她,似是感喟似是怜惜,“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啊。”他大概知道乐家大小姐不得宠,但没往深了细查,没想到竟是到了一个下人都敢骂主子小姐的地步。
什么日子,三餐不继,早上的粥汤多半是馊的,长绿毛的窝头也不是没吃过。穿妹妹不要的衣裳,里头曾经挑出过牛毛针。谁都能作践几句,谁都能笑话她是个没娘的东西。这样的生活,乐游仅仅一个月就难以忍受,很难想象这些年原身小姑娘有多苦多难熬。
事情都过去了,想也没用,白白添堵罢了。
乐游飞快地低头想把眼泪眨回去,温驯地说,“人先苦后甜嘛,没有之前的苦,怎么能换来现在的甜呢。”如果不是宁原道赠金钗,她就要一直过那样的日子。不争气,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方砖上落下圆圆的水印,哭今生的原身,更是哭上辈子无所怙恃的自己。
“哭什么,咱家还活着呢。”宁原道凶巴巴地说,捧起乐游的脸一点点用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昨晚凶神恶煞是他,之前赠金送钗也是他,现在心疼自己给擦眼泪还是他,乐游突然想搏一把。借着满脸泪水,她哽咽着问,“督公,您还会对我好吗?”
她的来历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身上种种冲突瞒不过宁原道。东厂提督从来是宁杀三千不放一个的角色,她不知道在宁原道起疑之后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昨天之前的日子。前世今生,宁原道是唯一救她于水火给她保护与宠爱的人,即使这背后目的并不美好,乐游也不愿放过那一丝丝甜的可能性。
飞蛾扑火,一瞬的炽热足以抚慰此生冰冷。
宁原道皱着眉瞪她一眼,极不耐烦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个麻烦东西,身份的事儿还没老实说清楚,就想让咱家对你好。算盘也忒响了些。”
乐游试探地握住宁原道的手,嘟嘟囔囔哼哼唧唧,“我不是探子,对我好吧,一点儿就成,我不贪心。”
宁原道不答,只说,“鼻涕都流出来了。”乐游手忙脚乱找细纸擦脸,擦完了又是哀哀切切地仰头看着督公。
当一只猫咪围着你讨好地喵喵叫时,不去安抚它会让自己有深深的负罪感。
宁原道只得叹气,“对你好对你好,真是麻烦又矫情。”有人说着嫌弃的话,但脸上在笑。
“真的哈?”像是被榛果砸中的松鼠,乐游有些不敢相信,瑞凤眼瞪圆圆的。宁原道竟然在身上疑点重重时依然许诺对她好,她又惊又喜。
“啧,咱家还要骗你个小丫头不成?”
乐游泪眼朦胧地看他,哀求着一个肯定。
“行行行,是真的,你,你不许哭了。”宁原道没骗她,即使日后找出她的主子也不会伤她半根毫毛,了结了幕后人就成。至于乐游,自然是被锁在尺水阁每日只能等着自己回来,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辈子都不能踏出宁府半步。
乐游呜咽一声大哭着撞进宁原道怀里,全然没有往日温柔婉约模样。
“这是怎么了,要发大水淹了咱家这宅子不成。”宁原道把人抱住,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乌鹊南飞,如今终于有枝可依。
过了许久,乐游渐渐从嚎啕大哭平复为抽泣,自己觉着不好意思了,从人家怀里退出来。
宁原道衣裳前襟湿了大片,面上十分平静,“谁欺负过你,你今日把名字都写下来,咱家让他们挨个还。”
乐游啜泣着福身应是,她没资格替原身小姑娘宽宥谁,乐老爷的冷漠和偏心,继母的面慈心苦,厨房每次恶意对待的饭食还有伪君子谢昆玉,所有人一起编了那根吊死她的麻绳。
……
门口的泼皮有福气,宁原道让人轻轻几下板子就打发走了,糖葫芦似的后头带着几个陪房。给乐润的添的嫁妆是一把银戒尺还有一本女戒,宁原道随了一句口信,“就说给奶奶的书信咱家看过了,很不满意,让他仔细想想。”有这么一句话,乐老爷至少一个月睡不了踏实觉,说不定还会送来雪花银赔罪。
那晚逼问之后,宁原道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待乐游一般无二,怜惜更甚,乐游不自在两天之后也放开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识字这件事儿上露出马脚,但事已至此,她倒是没那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长短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下了。
八月十五皇帝赐宴群臣,宫妃也是各有热闹欢宴。今年中秋由大皇子督办,但宁原道统领诸监自然忙得脚不沾地。他中秋当晚还要随侍皇帝左右,乐游只能和小林子还有翠花他们一起过节。小德子自从宁原道醉酒那晚就再没出现过,开始说是家里人急病,后来张留说被调用走了,如今在内宫当差。乐游拿出五两银子托张留递给小孩儿,然后把这回事渐渐抛在脑后了。
她不知道小德子其实还在宁府被软禁着,从张留手里接过五两银子的时候冲尺水阁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收拾包袱跟张留去东厂当差。宁原道看他忠心乐游的份儿上,特意给他寻了一份轻省好活儿。
遇刺
轻烟笼树,一行鸿雁循昨年旧影南下。尺水阁里草白叶红,映衬廊下的一簇□□花爽气鲜亮。
“你八月十五回家探亲么?准你一天假出府。”乐游琢磨把尺水阁众人放个中秋假,回家团圆去。
小林子放下了手里的西瓜,垂着头说,“小的家里人前两年都没了,中秋在府里过。”小孩子瘦瘦小小,明明九岁了还不及现代一年级小朋友块头大,这句话莫名有些寂寥。
乐游没想到小林子竟是个孤儿,心里直喊作孽。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一场上位者的争权夺利埋葬多少无辜性命,她无可奈何,只能拍拍他的头故作轻松,“到时候他们都回去,咱娘俩作伴过节。”
“他们也都不回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对着乐游惊讶的目光,小林子解释,“督公看小的们没家人受欺负才拨到府里,有家里时常照应的内侍们都在东厂当差。”
他认真强调,“督公是个好人。”
乐游也点点头,确实是个好人。
八月十五街上烟火鼎盛,乐游在内院也看得清清楚楚,摆兔爷分月饼,雕花西瓜栩栩如生,尺水阁上下不分主仆尊卑都围在一桌,全是无家可归的人,此时抱团取暖倒也热闹。击鼓传花说笑话讲故事,子时才散,第二日都起得晚了。
第二日中午,乐游打发小林子去前院看看督公回没回来,她昨日做了不少月饼,自觉比外头卖的好吃不少,想请宁原道尝尝。一盏茶功夫之后,小林子跟在一个面生的内侍后头回来了。
“奶奶,督公昨晚就回来了,昨夜督公遇刺,眼下刚刚醒过来,不愿喝药。求您过去劝劝。”
乐游大惊,宁原道出门从来都有人护卫,遇刺简直不可思议。她唰地站起来,
“请公公带路。”
宁原道正躺在书房里间的炕上,鲜红如血的薄唇褪了颜色紧紧地抿着,看着像是纸人一般。张留满脸愁容守在一旁,托盘上的药还在冒热气。
“督公,妾身来了。”乐游轻轻在他耳边出声,气息颤动了他的羽睫,惊醒蝴蝶。
乐游让小林子回尺水阁捡几样蜜饯,等小林子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她自己净手,端着药碗上前。
“督公,咱们一口喝了,喝完就不苦了。”
宁原道侧过头不肯理她。
“这药也不苦啊,还有点儿甜似的。”乐游眼也不眨地用勺子舀了一口喝。
张留也配合,“方子里开了龙眼肉,大抵是龙眼甜味。”
宁原道半信半疑地没拒绝嘴边的药碗,第一口就差点儿吐出来。
乐游把药怼在督公嘴边,一手揽着他后背,“您已经苦了,不一口气儿喝完就白受罪了。一会儿吃梅子。”
宁原道皱着眉头咕嘟咕嘟喝完一碗药,乐游把白水递过去让他漱口,绝口不提梅子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