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来娇+番外(8)
张留跪下重重磕头,嘶声道“请督公三思。”
天下再多女子,大概只有一个这样的乐游。
宁原道神色莫测。
或许是看在她安眠奇效的份儿上,他摆了摆手。
于是在乐游推门进去前一秒,张留尖细嗓音响起:“督公在这边儿呢。”气喘吁吁地领着人往正厅去。
张留一边走一边低声谄媚地奉承:“奶奶真是菩萨转世救了小的,眼下督公酒醒了些,正等奶奶过去说话儿呢。”转过头又骂小林子,“贼杀的小猢狲,领个路都不会。”小林子诺诺应是。
乐游进来看见宁原道正靠在雕花高背椅上出神,屋里黑灯瞎火的,张留领着小内侍悄悄撤走一片杯盘狼藉。他想点上蜡烛,被乐游摆手制止了。
“督公,妾身来了。”她站在宁原道身旁低声说,又请张留准备醒酒汤端过来。
“您要是不嫌弃妾身愚钝,有什么烦闷可以跟妾身说说,妾身不能为您分忧解难,但您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些。”乐游这番话很是大胆,这些天宁原道送首饰衣料陪她用饭,让她以为自己在宁原道心里已经是妻子地位了。她看屋子里没点灯,怕是宁原道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情,独身一人发愁。
宁原道没说话,他偏头直直盯着乐游,柳叶眼薄红唇,青白的脸因为饮酒也飘上一层珠粉,月光下如同聊斋艳鬼。
等张留把醒酒汤呈上来,宁原道扫一眼不肯动。乐游叹气,只得接过碗举着勺子一口口喂督公。也不晓得宁原道今日怎么了,视线始终不曾从乐游身上调转,掺了酒的柳叶眼看得乐游手软腿软。
醒酒汤饮尽,宁原道终于说了乐游进门之后第一句话,“歇在尺水阁。”
哪儿睡不是睡,我看书房也有床啊,折腾来折腾去也不嫌麻烦。乐游默默腹诽,笑着应是。
那边曾敏还等着美人儿呢,他被塞进房里之后半天一个人影都没见着。等他酒意上头正要沉沉睡去,一个美貌侍女袅袅娜娜进来了,自是一番颠鸾倒凤得趣儿不提。
第二天,曾敏头痛欲裂醒来,身边躺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宁原道笑说赠送,曾敏无法,只得带着走了,在轿子上一路悔之不迭,把随从骂得狗血淋头。可转眼瞅见小美人娇滴滴样子,又忍不住怜惜起来。
识字
宁原道今日去东厂处理公务,乐游笑吟吟送他出门之后自己回房间躺床上补觉。她睁着眼睛一丝睡意全无,只盯着帐顶的仙鹤图样出神。
乐游不傻,她前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自己供自己念上好大学,看了太多人情世故沧桑了,小事儿上愿意阖一只眼不计较绝不代表她是没脑子的蠢货。在乐家受委屈时选择隐忍就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昨晚之事透着蹊跷,张留让小林子传话宁原道找她,但自己过去之后宁原道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满院子只有东厢房一间亮灯,往日值守的人也不见踪影。没人告诉她要去哪间屋子,而小林子顺理成章带她去了东厢房,小林子身为内侍心细如发,犯领错地方这种低级错误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往日与小林子一起当值的小德子从昨晚就没再露面,而督公昨晚宴客了,客人今天早上才领着个女子离开。
她很难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东厢房的人八成是那位来客,那么大抵是宁原道故意让小林子把她引过去。但说不通的是宁原道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而且为什么最后让张留把自己叫回来。
乐游翻来覆去琢磨,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阴谋论了。说不定是督公屏退众人与客密谈,而小林子看见只有那间屋子亮着一时疏忽就当督公在里面。她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觉,把这篇揭过去。
下午有面生内侍禀告乐游督公晚上在尺水阁用饭,还把小德子东西收拾走了,说是小德子家人生病督公准假,自己顺便帮忙拿东西。乐游用几块儿饼一个小荷包谢过了小孩儿。天可怜见,乐游出嫁时两万雪花银她连味儿都没闻着,压箱银只有五两,宁府给她十两月例银子,她想多给赏银都没有。
等屋檐下灯笼渐次亮起,宁原道也到了尺水阁,虽然和平日一样板着张脸,但乐游就是看出来他今日心情格外不好。乐游给人解披风时沾了一手黏腻的红,她按捺心神,强自撑着问:“督公,您可是伤了?”
“没有。”宁原道语气很差,像是跟谁赌气一样。
乐游见此不敢多话,趁宁原道沐浴的功夫招过张留,“张公公,今日督公衣裳有血,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张留眯缝着眼儿哈腰回答,“奶奶放心,督公一个头发丝儿都没带少的,只是下午去了趟诏狱,许是那会儿蹭的。”张留人如其名,话留了一大段在肚子里。昨晚督公因放了乐游错失良机,心气儿不顺的很,结果又知道那帮废物没撬开一个重刑犯的口供。督公下午亲自去诏狱审人,那犯人起先搬出主子来威胁,上刑之后痛骂宦官阉竖弄权祸国,把督公骂了个狗血喷头,当时跟着的碎催们吓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督公由着他骂,品着锦衣卫的铁观音指使差役招呼一通,结果那人不到半个时辰就画押了,血溅得墙壁地面到处都是。
最后督公只咂舌说,“可惜咱家这件披风了,缂丝的好东西啊。”似乎根本没看见不成人形的一滩肉。张留现在想起来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是毛骨悚然。
乐游心里叹口气,没再细问。她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也知道宁原道绝不是简单蹭上了血。只她如今泥菩萨过江管不得别人,知道督公平安无事就放下心了,转回去给宁原道擦干头发。
等宁原道坐在炕桌前面,不禁愣了一下,西芹百合,银耳莲子羹并糯米藕,满桌子的菜都是合他口味的。
看着对面少女天真的神色,宁原道食不知味地用完这一餐。
乐游心疼他一天劳碌,睡前打水给他泡脚,坐在脚踏上一下一下按摩揉捏。
“督公您足趾是伤过吗?以后妾身天天给您泡脚吧,时间久了行走能轻松些。”乐游发现宁原道右脚第二个脚趾弧度有些不自然。
宁原道没出声,突然踢翻了盆,洗脚水溅了乐游一身。
“你要什么?”他哑着嗓子问,像是夜枭像是锈铁,似乎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乐游好端端被泼一身洗脚水,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蹭地站起来,“我要什么?又怎么了这是,我给你洗脚犯什么错了?”她委屈得想哭,连妾身都忘记用了。宁原道今晚进门之后就没有好脸色,吃饭时候审犯人一样盯着她,现在居然有脸质问自己要什么。要什么?老娘要什么都不可能要你的洗脚水!
宁原道咄咄逼人,神情阴鸷,“披风浸透了人血,咱家不是好人,手里数不过来的性命。你送荷包送吃食花乱七八糟心思,对一个阉人好,说你别无所图有谁会信?”
“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自轻自贱行不行?不过掉了块儿肉罢了,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好吧好吧,原来是敏感自卑情绪发作,乐游起火压火,劝自己不要和玻璃心计较。
“说吧,你主子是谁?”宁原道死死地盯着她。
乐游啼笑皆非,滑天下之大稽的荒谬感,“不是,小林子他们昼夜看着我,我如果有什么异常不可能瞒得过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求您老明鉴成不?”乐游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有什么问题,如果放在之前刚成婚那几天,她绝不敢这样和宁原道说话,但是这段时间宁原道送首饰衣料陪她吃饭睡觉,让她潜意识里将自己真的当做宁原道妻子了,言谈举止间更真诚随意。
“后头没人怎么知道我平日吃什么,也难为你主子打探得清楚。”宁原道从不用人布菜,每样都吃差不多,没想到就算如此还被人摸出规律了。
“你遇见平常的菜都是一盘夹五下,但之前西芹百合与菌子都是夹了七次。我这些天陪您吃那么多次饭,略微留意就知道了。您可真是我活祖宗。”乐游气笑了,总算见识到什么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脾气也上来了,手在衣裳上擦干,“您愿意怀疑就怀疑,我今天去西间歇了,您自便。”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乐家长女目不识丁,你能写字能看书,你还敢狡辩!”宁原道阴森森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