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酒肆名声大噪,自有其特异之处。
除却酒品,菜品上佳以外,此处雅间也不设高台,不置矮几,饭桌高度在此两者之间,席间可置矮榻,也可圪蹴——也就是,蹲着吃饭。根据客人的需求提供矮凳。这长安城里,四处可见蹲景,男人们蹲着聊天,抽旱烟,下棋,而这酒肆,虽然多接待达官贵人,却又致力于满足贵人们好奇民生百态的心理,难怪乎赚得盆满钵满。
门口传来“哚哚”的叩门声,我们停下话头,示意来人上菜。
侍卫检查过传菜的人周身才放人进来。传菜小厮依次放下菜品时,手腕微微发抖,我看了他一眼:“我听说,每日传菜都练就一门功夫,两手臂可以端得八道以上的菜品,而不会泼了分毫。可是因此,手腕受了伤?”
“这位客官说得不错,老毛病了。”口音听起来带着一股老长安的憨厚,似是卸下了好些菜,外加奔跑得出了汗。抬手擦汗时,惊变骤生,只见此人突然从发间摸出一柳叶状薄片,掷向我夫子。
上完菜他们距离太近,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也来不及想凭我夫子的身法功夫,是不是能躲过这一击。只见我夫子面色微红,身型似乎有些不够敏锐地一闪避。但我观这景象,这柳叶刀虽扎不中要害,却势必要给他前胸开道口子。
在我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之前,我也不知自己的手臂怎么就横亘其间了。我这条手臂争取了一瞬间,夫子便从斜里起身,身旁抽出短剑,挥剑迎敌。剧痛传来的一刻,我听到夫子的声音:“有刺客。护驾!”尾音有点变调,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又神游了两小刻:不过一杯梨花酿,夫子的动作便迟滞了这许多,这酒量,是有多浅啊……
另,这店家也不算完全坑我啊,特设矮凳,不至于像秦舞阳图穷匕见时,荆轲刺秦王,秦王个傻缺跪在地上拔不出剑,嗯被荆轲刺拽住袖子的时候他还断袖,嗯,断袖的字面意思。也还好我夫子在城中喜佩短剑,长剑的确于巷战里施展不开,且不说抽不抽得出剑鞘。
醒来时,不是熟悉的宫室,也不是熟悉的摄政王府,不熟悉的帐幔,比起我喜欢的厚厚床褥,虽然干净带着皂荚味道,显得普通的铺盖,但床边有个熟悉的人,以上的这些不熟悉就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陛下醒了。”无从判断他的胡茬长了没有,不过从他眼底的青黑看来,我应该不只是睡了几个时辰而已。
怎么就晕过去了,我也不晕血啊。
“刀片上恐有毒,遂不敢随意多移动陛下,此处是一客栈天字号房,委屈陛下在此休息了。幸而伤在手臂,我已为陛下放出大多毒血,于血脉上行处用布巾缠住,就近请郎中作了紧急处理。随后赶来的御医也为陛下施针祛毒。”
一旁的炉子上温着一碗汤剂,见我醒转,他端过汤药,用勺子,一点一点喂我,为我擦去嘴角的汤渍。
随后我又故意吐出一点药,一来好叫他多给我擦拭嘴角,二来这药真实难喝,吐掉一点是一点。
想到此番是我特在宫外设宴,独请了夫子,他该不会觉得……“夫子,绝不是我想要害你。”一着急,自称都顾不上了。
夫子担忧我已被毒傻了的表情:“那你挡什么有毒的暗器?如果提前安排了不知暗器有毒?”
啊对,受伤的是我,我在说什么,这毒是不是有什么麻沸散成分,影响脑子。
傻子只能不耻下问,“那是什么人?”
“本就是针对本王而来,陛下出宫旁人并不知晓,万幸这不是冲着陛下来的人,但不曾想,却伤了陛下,是臣的罪过。臣,定当彻查。”
什么?刺杀我夫子?反了天了:“查。”狠狠地,我咬牙。
“御医处理伤口时,用了些麻沸散,但同臣说过了一夜后这药剂的效用就该过了,你可觉得伤口疼痛?”
竟然……真的用了麻药,我傻得有理有有据。
其实我对疼痛的感觉没那么敏锐,我也没那么娇弱,不过看夫子表情,似乎御医还是挺能危言耸听的?
我适时想飙一丝演技,动了动左臂:“确有些麻木胀痛。”
“陛下。”
“嗯?”
“伤在右臂。”
百转千回地开动了用药后略迟钝的小脑瓜:“嗯,所以只好动左臂活动一下筋骨,躺得有点僵。”
当时的刺客在太平酒肆传菜一年有余,因传菜功夫一流,又为人机敏,遂被破格提拔来雅间伺候贵人。太平酒肆在长安城里能自成一套规矩,对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一视同仁,自是与多方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此次行刺摄政王,甚至点背误伤了我,手腕通天的酒肆主人也免不了被一番拷问。
竟查出来该小厮为民间白莲教信徒,此教派系繁杂,而刺客所属的老关斋信仰“无生老母”,视其为创世祖,人类的祖先。他们说,无生老母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她要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这个天界便是真空家乡。
信奉“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八字真言,老关斋多吸纳这些年间因为战事失去家乡、田地的流民。这些民间教派根据领导架构有各种敛财、撰写经卷攀附权贵等目的,而这一支则是专司农民武装,想要伺机在乱世中揭竿而起。
而这次行刺摄政王,则是潜伏长安城内的探子骤见我夫子突然现于市井,虽有护卫在侧,却远不是往常里三层外三层的态势,颇为随意。故而临时起意策划了这次刺杀,原以为刺客身手了得,即便事败,也能逃出生天。没成想,隐于暗处的影卫数量远超他们的想象,拜我所赐。
又因我受伤,查处力度倍增,里里外外都查了个底朝天,把他们的身份完全暴露在人前,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听了夫子一通的结果,觉得脑仁比伤口更疼。
这些老关斋之流之所以风靡,在其掌控人心,往往很难将其彻底连根拔起。
☆、斋戒何时了
为了不叫母后多忧心,我同夫子说定要在母后面前替我遮掩,只道在宫外跌伤了手臂,绝口不提遇刺之事。
所以这些天,我仍要带伤坚持上朝坐班,以示无恙,做戏做全套。
不通医理,也不知太医汤药里加了些什么,叫人格外困乏,听朝臣像窗外的麻雀,没有站在电线杆上,依旧很多嘴。眼皮可能需要两根牙签撑一下,否则就像现在这般,我要努力控制眼皮垂下来的速度和频率,可能才能不叫旁人看出来,我脑袋也快撑不住要往下点。
嘴上说着,既然瞒着母后,便也不好叫宫里的侍从换药,只能请夫子帮忙,央他每日在宫中时,留出一刻屏退众人为我换药。因这伤确是为他遭的无妄之灾,他倒也没拒绝。
早春的气候已渐渐变暖,不用再生火盆,也不觉寒冷。但这衣衫半褪,伤口在上臂,因而露出整条手臂,并大半胸膛,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膏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气,不知是那人指尖向来如此,还是膏药质地如斯,膏药抹上伤口时,凉得人一抖。
那人指尖微顿,应是察觉到了,只见他低头凑近我伤处,就感到伤臂处一阵微温的气息拂过,他一边擦药一边吹了吹伤口:“我看这创面,恢复得尚好,应无化脓之相。不过妥善起见,可要吩咐太医署来给再瞧瞧?”
姿势未动,我也保持不敢动,他掀起眼皮看向我,我僵直着身体咽了口口水,我只感受到眼角眉梢的风情,冲击像漂流kayaking迎面而来的小浪,看着气势不彰,兜头浇过来,小舢板整个沉了,复又浮起,眼前,耳朵,都是一片糊涂轰鸣。
只见他右侧眉毛微微挑起,我语无伦次地收拾心绪作答:“不,不用了。”
慌乱间,他已直起身:“当日陛下为何会……”我盘腿坐在塌上,他坐在床沿为我上的药,平视的时候他微微倾身,我感觉距离有些近,近乎,呼吸可闻。恍惚间,彷若有股梨花酿的幽香,叫人微醺。
“什,什么?”我也觉得我这是明知故问,显得十分不智慧。
“为我挡刀?”我只觉眼前人嘴唇丰盈红润,说出来的话字数明明不多,连起来我却没怎么听懂,或者说听懂了,但不知道该怎么答。
“我。”我感觉喉头干涩。还是不敢说,闭了闭眼,“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