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章为了这个想象而笑起来,并且有点恶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灵丝操控着,那她必定一举一动都精妙得当,没有半分差错。
然而,那天傍晚,还没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云殿,就听到宫内回荡起了悠远的钟声。
他抬头望去,看见高塔上的敲钟人。远远望去,巨钟像变得很小,震颤也缓慢;它实在太小,远比这座宫殿、比它背后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点残霞隐在浓浓的阴云后,其余都是漫天的暗色,它们重重压下,这才将那钟声压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忆起了所学的礼节内容,因而明白过来:哦,这是代表皇帝驾崩的钟声。
那个疯子女皇去世了,他还没见过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接着又想到,那从今往后,阿沐就没有母亲了。
阿沐会伤心吗?会哭,又会哭得多厉害?书上说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晕过去,阿沐也会哭晕过去么?
应当不会吧?
姜月章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不觉得没了妈是个严重的事。何况他一直牢牢记得,太后说过,阿沐只有他和太后两个亲人,这就说明那个疯子皇帝不算什么。
不过……
他又转念一想:阿沐是个心软的孩子,说不定会有些伤心?况且皇帝驾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约很要受点罪、吃点苦头。
他还是得去看看。
这么一想,他就安下心来,继续往紫云殿而去。
但出乎他预料,紫云殿里虽然重重叠叠都是人,但空气中并没有他想象的悲伤情绪。是有一些响亮的、幽怨的、余韵悠长的哭丧,但姜月章一听就知道,那是专门擅长哭丧的人哭出来做戏的,民间也很多,他听过好几次,还无意听到主家抱怨,说请个好的哭丧人很贵。
原来皇帝驾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当年的姜月章还不大琢磨得清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面又拨开人群往里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听到真正的哭声。一些人细细弱弱地哭,声音发哑、悲伤得真切,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里一站,双眼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边,牵着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背对着她,而面向那一处黑幽幽的宫殿内里。
他耸了耸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宫人小步上前,低声和太后说了什么,然后太后转过身,对他招招手:“月章,来。”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边。他的双手本来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继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觉到老人干燥的皮肤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后握得那么用力,令人联想起至高无上的权力沉沉压下来。
他忽而肃然起敬。
疯子皇帝的去世并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备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后带着阿沐和他,拒绝坐卧,就站在雪里,看那幽居的疯子皇帝如何出殡。
太后颁布懿旨,太子归沐苍服丧两年,期间由太后监国理政。
按制,作为亲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说阿沐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守七天七夜、哭灵哭昏的戏,但一天的夜是必须守的,这是国法的一部分。
她还说:“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着吧。”
“太后仁慈,但臣愿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说着漂亮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太后的手,绕到阿沐那边,又牵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着头,到那时才抬头看他。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但终究没哭很厉害,因为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依旧,一点没有肿起来的意思。
她对他点点头,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着又去望着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应该回殿休息,别累坏了。”
姜月章隐约觉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说什么。然而,太后半晌都没说话。
他隐秘地观察着那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突然之间,他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竟然显得如此颓唐、忧郁,真正像个普通老人,而不是轻描淡写间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个普通的太后凝视了片刻孙儿,像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好孩子……别怕,啊。”她说了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后看向他,“月章,你陪着阿沐罢。”
说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着,上了候在一旁的灵晶飞车。但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灵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亲女儿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见一滴眼泪滚落,又没入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时微微一抖。
他低下头:“阿沐?”
小孩儿紧紧盯着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弯下腰,试图将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扑在身上。一个有力的小团子,用了十二分力气抱着他,架势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个扁团子,贴在他身上才好。
他干脆用了些力气,将她抱起来。
她乖乖的,一点不挣扎,整个脑袋埋在他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听到一抽一抽的声音,脖颈的皮肤也濡湿起来。
怎么哭了……失去母亲,还是很伤心么?
他一边想,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这儿呢。”
“皇叔……”
“在这儿。”
“皇叔,孤,我,我……”
他发觉,阿沐似乎不太愿意自称“孤”了。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对她,他从来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却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没等他生出些许被隐瞒的不快,她就已经将他搂得更紧,小声说:“皇叔,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说:“嗯。”
她又问:“我遇见皇叔的时候,就是在殷鉴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异姓王,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他心中模糊地一动,飞快闪过了什么,但那念头实在模糊,无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觉得不必细想,就耐心哄她:“虽然没有血脉联系,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这是真心话。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会被一直放在身边。他寻思过了,他应当是不会腻烦她的。
阿沐缩在他怀里,又抽抽鼻子,闷闷地说:“那我们说好了哦……不,皇叔要发誓,你要发誓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头了。
姜月章讨厌被命令,也讨厌被人颐指气使,但他忽然发现,也许阿沐是个例外。她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任性,只要她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平心静气。
“好,我用全部的修为和这条命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到死……不,死后也不会停止。”
――死了都不会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边。
阿沐笑起来,却又喃喃说:“皇叔真是个好人,可是,也是因为我是太子,是归沐苍吧……”
一向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那个下雪和哭丧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忧郁来。
在那个夜晚,姜月章还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夜,才懂得背后的汹涌:先帝去世,太后也终于告诉阿沐真相,原来之所以要她一直隐藏自己的性别,是因为她并非皇室血脉。先帝只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为了大统承继,太后秘密从民间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就是阿沐。
同样是多年后,他问阿沐是否怨恨过太后。她说不,因为太后原本可以抱一个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为遇到了她,觉得她被抽取了灵晶、丢在慈幼局里很可怜,又很顽强,太后心中不忍,就宁肯让她女扮男装地来扮演这个“归沐苍”。
多年后,阿沐会说:“我永远敬爱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引魂幡“哗啦”响动不停时,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怀里,也说:“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皇叔,对吧?皇叔的职责是辅佐我,我的职责是当好太子,以后当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