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身子确实很不好,她已经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着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说不上了,我这样的身子,过一日算一日,没有力气恨谁了。”
她说的是“说不上”,却不是“不恨”,珠华觉出了其中的差别,她现在要自救,寻不出别的门路,只能从这妇人下手,就探问道:“那你和万阁老说了他掳我过来的事吗?”
妇人摇头:“没有,我只想给他找点麻烦,不想他那么自在。至于更多的,我闹不动了,就随他去罢。”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华,“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门开了,就会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实一些,以后日子无非也是这么过,你若动别的主意——”
她转过身,手指着窗外,“那中庭里有个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进去了,你当你有个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钱吗?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时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华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心中猛然剧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几个候府姑娘!万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杀个候府姑娘闹着玩罢?!
妇人把她的表情认成了惊恐——本来也差不多,继道:“吓着了?你听话,自然就没这些事了。”
珠华表情害怕地问道:“你、你别是故意说谎骗我罢?你说的那个候府姑娘是谁?”
她以为妇人会拒绝回答或和她绕圈子,但这妇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说了:“我身子还好的时候,出门时见过一回,若说正经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虽是旁支,也是确有血脉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花一样的年纪,在那月色下头,闭着眼,身上绑了石头,叫人推进了池里,悄无声息地,只有边上的刚长出的荷叶颤动了几动……”
屋角摆着火盆,珠华只觉周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她都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还是热,掐着掌心算日期,荷叶生长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时失踪,又是旁支,这要不是她,就见了鬼了!
她心里滑过一声叹息:果然,万阁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这妇人话里透出来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她身为万家人,亲眼见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这一则可能是章二姑娘案发不久后焦点便即转移,闹到了晋王该不该就藩上,二则是这妇人病势转重,从她话音里可以听出,她后来基本不出门了,困居深宅的情况下,就算听到一点风声,也很难把见到的场景跟万阁老的阴谋诡计联想起来,她心里,说不准以为是丈夫玩脱了的风流债更多一些。
正因为她不知道,才会这么轻易地把这种能祸及万家满门的秘密说出来吓唬珠华。
章二姑娘单单一条命在上位者眼里算不了什么,但她出事在那个关口,丧命于万家别院,这里面的问题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领悟不到。
“……我、我还是不怎么信,你看见了那么吓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吗?那个人当你面推下去的?”
妇人摇摇头:“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不算当着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热起来,更难合眼了,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才见着了。他倒没见着我。”
她说着又有些失神:“其实就算现在天冷了,我一样还是睡不好,这日子,真是没什么过头,不过在这里,总比在城里好,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不用见那些贱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个“贱人”的形容,却仍旧透露出了她的内心远不是这么平静,她的彻夜难眠,大约与这含着的心事脱不了关系。
珠华捏着手心,把声音放得轻轻地问她:“他这样对你,你甘心吗?你也是名门贵女,没有一样配不起他,却过着这种日子,姐姐,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吗?我觉得你应该没有,你怎么就总是说自己要死了呢——”
“别叫我‘姐姐’!”
妇人如被刺痛般,一下子声音都尖了起来,“你们这些贱人,谁配这么叫我!”
珠华精神大振,这妇人要一直半死不活的,她无从下手,但她现在有点摸着她的脉了,这妇人不是神神叨叨,而是长久被疾病缠身,思虑难免有些迟钝,且注意力不大集中,东一句西一句,但她仍会有情绪,她没孩子,丈夫又烂成一滩泥,她没有爱,但她还有恨。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应该还有一章啦,不足部分番外补了~~~
☆、第178章
妇人的脸色蜡黄里透着潮红,她再开口时声音降了下来,但显然心绪并未平复,道:“甘心——如果你是我,你能甘心吗?但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莫说我这个身子这样了,就算我还康健着,我嫁了鸡狗,也只好随了,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能允我反悔另配吗?这一辈子,无非也就这样,好在我快熬到头了,往后的日子,就是你了。”
她又拿帕子掩着咳了两声,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
珠华不叫她“姐姐”了,直接道:“你还不到三十,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是因为在这个家里,总是受气,病当然难好,你要换个人家说不准养两个月就好了,我跟你说,你知道我祖母吗——”
她也是急中生智,把从没见过面的叶老太太事拉出来说了,说了一段,见妇人竟是听住了的样子,愈加绘声绘色起来,不管真假只管把叶老太太后来的日子往美好里说,道:“——你说你走不了,你看我祖母,她当年是忠安伯府的嫡长媳妇,世子夫人,不一般也走了,过得好好的?这事一点不假,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着人出去打听,那孟家正跟我家打着官司呢,他家被抄倒了霉,想起我祖母来了,想来赖上我们,我今儿出门,就是为着这桩事。”
妇人呆了半晌,她不说话,珠华一时也不敢催她,只是着意留心她的神色,终于等到她一句:“你祖母是被休的,当然可以离开那个地方,我怎么可能?再说,我这个身子——”
珠华捡准时机逼上一句:“那你就甘心等死吗?我不劝你什么,不过像你说的,你反正都要死了,那还担心什么?我要是你,走到这个地步,谁让我不痛快,我叫他全家给我陪葬!”
“呵呵……”
好似她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一般,妇人摇着头,笑了出来:“小丫头口气倒大,真能信口开河。你要真是我,你有什么本事摆布得了内阁首辅?你以为万家是你们那小门小户,跟丈夫吵了架,抬抬脚就能出走吓人吗?”
她当珠华年轻不懂事,没见过世面,珠华索性也就顺着道:“怎么没有?你不是见到他们把一个侯府姑娘都给害了?我要是你,被逼得没法了,我就去告官。”
妇人更好笑了:“告官?就算官府受理了,万家起码能推出一百个下人出来顶缸,你以为杀人是件大事,其实对万家来说,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激起。”
“再说——”她摇摇头,扶着桌面,慢慢站起身来,“算了,不要说了,我难道还真能把我的婆家怎么样吗?不过说两句气话罢了。”
她转身要出去,珠华在她后面紧着道:“你不想怎么样,那就更好办了,就当是给万家找点麻烦,像你告密把你丈夫弄回去挨万阁老的骂一样。你就甘心在家里等死,你丈夫回到扬州去风流快活——”
她未敢把章二姑娘案的真相说出来,只是不断诱导,因为一般妇人嘴上说得再恨,真让她下狠手报复婆家,她可能反而下不了决心了,这妇人果然就是这种情况。
珠华说的同时,也在慢慢站起来,她早就在瞄桌上那个放灯的铜灯盏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虽然她怀着身孕,但那妇人风吹就倒的身子战斗力肯定更弱,乘着万公子挨骂没回来前,她若能出其不意制住那妇人——
“你说得有理。”妇人停下了掀帘的手。
幸而她动作缓慢,没立刻转头,珠华忙坐回床上去。
她转过来的脸色变幻几番,苦怨倦恨交织:“算了,还是麻烦得很,我折腾不起了。”
珠华的心才往下沉,妇人接着道:“这样罢,看你我的运气了,你说你夫君会来救你?那就看是你夫君先来,还是他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