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星(77)
陈弦松闭上了眼睛,神色无悲无喜、无惧无悔,清正如佛,惨烈如魔。
突然,他身上的所有触手,同时一松,就像绷紧的弹簧同时泄了力。陈弦松握剑的手一瞬间就抬起——没有比身经百战的捉妖师,更能把握这转瞬即逝战机的人,这已是他的本能。
光剑挥出,巨月覆盖住捉妖师,他身上的触手被焚烧殆尽,其余触手猛地缩回。陈弦松凌空一个翻身,人已站起来,站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他手中的光剑不断泄出月华,巨月熠熠生辉,而那些触手,就像蛇头伸在空中,想靠近又不敢,一时僵持。
陈弦松心念急转。它们不可能放过他,刚刚他差点就沦亡,它们却在那时松开。
除非它们不得不松开。
陆惟真。
她没有走。她不肯走。一定是她,在进攻黑潮。
原本那颗视死如归的心,突然又变得如火烧般滚烫,隐隐灼痛他的每一块骨骼。
傻姑娘,不要命了。他的嘴角浮现一丝似甜还苦的笑。
这让他怎么甘心去死!
胸中战意,陡然暴涨,更胜从前!
一剑再次挥出,光华至净至纯,那些触手仿佛被烫得更厉害,发出窸窸窣窣的收缩声,以他为圆心,数十米范围内,一时竟无黑潮敢再靠近。
陈弦松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出去!破出去!
我陈弦松此生从不负人,不能让她孤军奋战,不能让她为我送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也好。看到她,喝止她,逼她逃命去。万妖是他的仇敌,使用光剑是他自己的决定,不要再多交代一条命在这里。她这一路都很听他的话,他拿命说出的话,她不会不听。
突然间,整个空间一震,陈弦松的斜上方黑潮顶部,有光一闪而逝。
是她!
轰——第三震!那里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陈弦松瞳孔急缩,剑往后用力一挥,砸在密密实实的黑潮上,巨大的反弹力令他腾空而起,朝那裂缝处,直扑过去。无数触手射出,抓住他的脚、缠住他的腰。陈弦松再斩一剑,斩断那些束缚。
然而更多的黑潮,迅速涌出填补好那一道缝隙,也堵住他的去路。
那一线光熄灭了。
咫尺天涯。
三次震动之后,再无响动。
她……失败了?
她是否无恙?
压下心头强烈的焦躁,陈弦松剑光如水流,源源不绝。捉妖师一旦抢得先手,又怎么会那么容易让敌人近身?但他也无法从黑潮中突围。此时若有人远远从高空俯视,便能看到黑潮涌动如庞大沼泽,而沼泽中,有一个细小无比的光点,浮浮沉沉,就是不肯陷下去。
这样险象环生地斗一段时间后,陈弦松气喘吁吁,汗湿全身,甚至握剑的手都微不可察地颤抖着。然而他的眉宇间一片沉毅,剑招丝毫不乱,周身密不透风。一剑下去,灼烫声和哀嚎声不断。
哪怕它们无穷无尽,哪怕明知必死,他也必战至最后一口气,必让黑潮万妖付出血的代价,也就算对得住,外面那个傻青龙,为他多搏出的这一刻的命。
一人一剑,誓斩万妖。
就在这时。
黑潮们突然停止纠缠攻击,慢慢往后缩。缩了大概有几十米,以他为中心,大片空间空了出来。
汗与血已打湿了陈弦松的眉眼,他抬起头。
它们又想耍什么花招?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松儿。”
陈弦松浑身一震,慢慢回头。
那个死去快十年的人,出现在他眼前。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只除了他整个人都是灰色的。高高瘦瘦的个子,坚毅刚强的一张脸,线条如刀刻,还有布满疤痕的手,只是看起来比活着时更加削瘦。那人穿着和他同样的黑色衬衣和黑色长裤,站在几米远处,连那眼神都和生时一模一样,仿佛无情,却又似乎藏着某种永远也解不开的情绪。
陈弦松极其讥讽地一笑。
陈常山也轻轻笑了:“怎么不叫人?”
陈弦松的回答,是抬起光剑,直指向他。
陈常山说:“长本事了,敢拿剑对着我?”他的语气,和当年的父亲一模一样,但陈弦松怎么可能相信。
“闭嘴。”陈弦松说,“别变成他。”
陈常山说:“你不信现在这个我,也是情有可原。这件事我从没有跟你说过——陈家每一代的捉妖师,死后,魂魄都会坠入葫芦。你爷爷是,你的太爷爷是,我是。你将来也是。”
陈弦松脸色冷戾无比,一剑挥出。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对面的陈常山,伸手随意一抓,陈弦松手里的光剑突然脱出,飞了出去,落在陈常山手里。陈常山手握光剑,姿态熟稔无比,于空中轻轻一划,剑尖指向了陈弦松。
“没用的东西,现在信了吗?”他说。
陈弦松脑子里“轰”地一声,一动不动望着陈常山。
陈氏对这把剑的操纵已有数百年,人剑合一,剑随意动,血在剑在。只要剑在陈弦松手中,任何妖怪,哪怕是十个青龙,可以杀他,却不可能从活着的他手中夺剑。
除非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父辈,身体里同样流淌着陈氏之血。
第107章 罪孽法师(2)
父亲依然和从前一样,单手负后,单手持剑,岳峙渊渟,静静凝望着他。这样的姿态气度,妖怪如何模仿得出来?陈弦松却如同一尊已长得比父亲更高大更坚硬的雕像,矗立在剑尖前。
陈弦松抬起灰暗的一双眼,眼中仿佛有火在剧烈跳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死去父亲的魂魄,竟然真的在葫芦里?他们祖祖辈辈都是?
父亲出现在黑潮中。黑潮并不攻击他,甚至停在他身后。
父亲的亡魂,与黑潮万妖、与永生永世被囚禁在这葫芦中的妖怪亡魂们,是什么关系?
……
像是察觉了陈弦松心中所想,陈常山放下剑,随手一丢,那剑落入黑潮,被吞噬不见。陈弦松救之不及,脸色骤变。却听陈常山说道:“不必怕,剑在此处无用。阿松,你是否还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见到我?”
陈弦松缓慢地问:“为什么?”
陈常山露出一丝苦笑,他本生得器宇轩昂,如今清瘦孑立,看起来比陈弦松记忆中更加威严不可冒犯。他说:“因为,我们都错了。从祖师爷到你的太爷爷,到我,到你,都错了。堕入葫芦,这就是宇宙之力给予我们陈氏一族的世代惩罚!”
陈弦松:“是吗?”
陈常山说:“它们根本就不是妖,而是另有身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妖的。”
然而陈常山没有想到,陈弦松并未露出震惊神色,而是轻轻一笑,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惩恶扬善、卫道众生、固守本心、问心无愧,何错之有?”他反而紧盯着陈常山的眼睛:“爸,记得你一遍一遍对我耳提面命的这些话吗?难道你在这葫芦里,已被恶妖亡灵蛊惑了吗?”
最后竟是疾言厉色,陈常山眸色一震,半晌后,他嘴角露出傲然的笑,那锐利如刀锋的目光,一如陈弦松记忆中的样子,仿佛要望进儿子的灵魂深处。他说:“被蛊惑的,明明是你吧?陈弦松,你爱上了一条青龙。你竟然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命不要了,刚刚你口口声声的卫道责任也不要了。我和你的祖辈们,死则死矣,死有余辜。你却为一个女人堕落至此,对得住历代祖宗,对得住我的教导,对得住你死去的母亲吗?”
陈弦松吼道:“你别提她!你配吗?”
陈常山并不生气,高高在上的、怜悯地看着他。
“阿松。”有个柔和而熟悉的女声喊道,陈弦松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因为陈常山身后,走出了一个女人。秀美的容颜,灰色的脸庞,温柔的眼神,正望着他。
陈弦松低喃:“妈妈……”
妈妈对他微笑,她从头到脚,都是浅浅的灰色,眼珠是,嘴唇是,手也是。她非常非常瘦,可分明还是许多年前离开时的样子,而且看起来很干净整洁。
陈弦松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望向陈常山,厉喝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常山不语。妈妈却走了过来,走到陈弦松身边。陈弦松静立不动,她抬起手,要抬得很高,才能摸到他的头。她轻抚了几下,说:“阿松,因为我也来赎罪了,替你们陈氏一门的罪,但是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