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58)
不知是因为那衣襟上染了脏污,还有没抖尽的花生翳子,杨念拿帕子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岑姑姑见状也不动了,眼底隐约泛起怨怼来,自己现下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因为谁害的。
杨念朝四下里看了看,芦苇丛里静悄悄地,只有苇絮在风里缓缓拂动,她轻咳了一声,“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口中说着的是安慰的话,眼里却只剩嫌弃,此时的岑姑姑像是一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似的,若不是她三番两次托人带话,今日她定不可能独身一人来找她。
岑姑姑也状似一副受用的神情,衔着帕子揩起眼泪来,“承蒙姑娘还记挂着,老奴感激不尽了,”见杨念此刻有些不耐烦起来,她顿了顿也不想再与之兜绕什么圈子,“还劳请姑娘再发发善心,赏些盘缠好教老奴往家乡去,定夹着尾巴藏一辈子,绝不给姑娘添乱子哩。”
白纱下秀丽的两弯新月眉蹙在了一处,“要多少?”请神容易送神难,就如晏子毅那日说的,是自己考虑不周,这岑姑姑在京一日事迹败露的风险就加一层,如今何幽跟周双白都满世界地拿她,事态早就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
岑姑姑不知道眼前人心里想的这些念头,杨念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眼里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过人的心思?她伸出三根又短又粗的胖指头来,低眉搭眼地朝杨念比划,“这个数便足。”
“三百两?”杨念是故意反问了这么一句,她心里知道这老货贪得很,没那么容易松口。
果不其然,听她哭丧着道,“姑娘拿老奴打趣,这世道安身立命哪里容易,姑娘总得容老奴搅些细面糊口才是。”这些年她光收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酬金也不止这么个数了,岑姑姑想着杨念敢情这回是来糟践她的,心里就忍不住咒她个小叫花子,真以为野鸡上了树就真能成凤凰了。
杨念哼了一句,“三千两。”这回是肯定着说的,她打从一开始也料到了,岑姑姑向来手脚油滑得很,在长公主府这么多年没少觅着猫腻,只是又沾了赌瘾,以为靠着长公主这座金山下半辈子无忧,手里没留几个体己的银钱,眼界倒是一天高过一天了。
那岑姑子听了仍是笑,只是那笑容里没了谄媚,口气也冷淡起来,“我的姑娘,得是三万两才行哩。”一双小眼盯着面纱后头的女子,觑了觑很是聚光。
杨念心里咯噔一下,忍着破口怒斥的冲动,三万两银子倒真不如当街去抢,这老东西真把自己当作金山了?冷声道,“看来姑姑心也不诚,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却听身后那岑姑姑轻飘飘地开口,“若老奴心不诚,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姑娘这么些年,三万两值什么,等姑娘日后飞黄腾达了,左右不过些碎银子罢咧。”
杨念紧了紧袖笼里的手,那胤徳再是糊涂,身边也总有几个心腹,长公主府中馈便是由年长女官主管,何曾经过她的手,这些年办事用的银两,多半还是她偷卖府里的物件才凑出的,如今这老货狮子大开口,三万两一时间教她从何处变出来?
岑姑姑却半步不相让,“姑娘的事老奴一直都放在心上,这回该请姑娘替老奴思量了才是,如若不然,老奴怕自己这张嘴饿极了乱说话哩。”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这一年来药碗里被人多搁了什么东西,还能留着这小娼妇的命不成?
岑姑姑身板子也挺起来了,大摇大摆地从杨念身边行过,“老奴不敢逼迫主子,孰是孰非还得姑娘自个儿多权衡些罢。”没等她行出两步,就听得身后人开口了。
杨念启唇,声音有些发颤,“…好,给我些时日筹备。”
岑姑姑掀唇得逞一笑,再坏的胚子也得吃年纪小的亏,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正欲转头的当儿,腰下一阵剧痛,反应过来时杨念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柄短剑,已经捅在了岑姑姑身上。
岑姑姑转过那扭曲的不可置信的脸,低头一看,鲜血正往外迸溅出来,将清灰色的衣衫沾染成暗绛色,那张肉脸变得青白,嘴唇也发乌。
杨念脸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幂蓠的白纱溅上几绺鲜红的血迹,像几把弯刀似的朝她迎面挥过来,她拼命地咬住下唇,血都沁出来,眼珠子愣怔怔地,低头看手里的那柄短剑,此时像一条活鱼似的,在手里蹦跶个不停,拿都拿不住了。
短剑掉在泥地上,没落出什么声音,杨念苍白的手背不断地打颤,她疯了似的一把摘了头上那顶沾了血的幂蓠往河里扔了,香鬓散乱开来她也顾不上,看着河面上渐渐飘远的那顶幂蓠,好似天边斜阳下的一朵红云,她突地醒过神来,看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尸首。
抓起地上的短剑,杨念的眼底沁得通红,上前划花了那尸身的脸,血珠子迸到她脸上还有白玉做的耳垂子上,火星子一样地灼人。
等把尸首绑了石头推进河里时,杨念蹲在河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看着水里的剪影,女子面上的表情又像笑又像哭似的,她慌忙用手弄乱那水面,倒影像是裂开的琉璃瓦片看不真切了,旋即又拼命地搓洗起沾了血的双手。
从这一刻开始,再也洗不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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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何幽,已在王府内闭门思过半月有余,岑姑姑的尸首在水塘里泡了过久,早就无从辨认,只有怀里那块长公主府的对牌依稀还能鉴明尸身的身份。人死透了,线索断了证据也就没了。想当初,是他主动寻的岑姑姑办此事,岑姑姑在京中做这样的买卖也并非头一回,想必仇家也不会少,再加之债主讨债之类的缘由,她如今死无对证,何幽一时不知该到哪去找出陷害自己的人来。他为人虽鲁莽些,可也不会因为这个怀疑到长公主府上去,他的那位胤徳姑姑虽说疯癫了些,与他却一直未有交恶,也实在毋需用这事来暗算他。
何幽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回却泄愤无门,没旁的法子,他调转枪头将矛头对准了梁家人身上,梁淑甯暂时他是动不了,周双白将她像眼珠子似的护着。可他却能拿她老子来开刀,想当初梁植入京也有他的情面在里面,两人之间多年间也有不少往来,尤其是当年青州修河款贪墨一案,就更是大有说头了。
青州时年洪水大涨,淹了良田万亩,那一年梁植不过是个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官,偌大的一笔修河款落在他的头上,怎么能不动心呢,后来果真出了猫腻,也就有了轰动一时的修河款贪墨一案,只不过犯事之人落到了当时赈灾监判周黎头上。
这周黎与梁植是互换庚帖的好兄弟,又是同年出仕关系甚密,更要紧的是,周黎此人不是别的,正是如日中天的周双白的生身父亲。何幽知道周双白一直都在暗中重新调查当年的修河款贪墨一案,可见多年来这位罪臣之子对父亲的死都耿耿于怀。
可谁又能晓得,周双白动用影卫翻遍整个青州府都未能寻到的那本赈灾账簿,实际是在他何幽的手上呢?何幽想着,若是将这本账簿呈交圣上,梁植必然落得个家破人亡,待查明真相为周黎洗脱罪名,周双白反过来还要承他的情。
更何况,他十分好奇,若周双白知道他与梁家姑娘间隔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他还会护着那位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吗?到时候,梁淑甯再落在他手上,任自己揉圆捏扁无非一句话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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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这日, 梁植上朝后没见着归家来,一大家子抻着脖子等到午后也没能有半个人影儿,又托人往朝中打听, 才知道朝堂上梁植遭御史弹劾, 重提当年青州修河款贪墨一案,下朝便教圣上下令扣留了,如今也不知投身于哪里, 一大家子上下人心惶惶起来。
平素里这位梁老爷只醉心宦途仕事,在府里独断专行并不得人心,可毕竟树倒猢狲散, 这一下若是出了什么事, 一大家子丫鬟小厮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落得个或发或卖的下场。想这梁府是外来的和尚, 在这京中反倒难念经, 平日风光时高朋满座, 如今落了难则举目无亲。梁植被扣的消息还是梁老太太托了娘家侯府的老关系, 里外隔了几个弯才打听着的, 想这会儿谁能再透露些内幕, 恐怕只有家中那位不常露面的周侍郎了。